白首相知犹按剑

这一生擦肩黄泉与碧落
再会我 忘了我

【611无料放出】【蔺靖】浴血长街

内容重制自《陪他浴血行长街》,感谢喜欢这个故事的每一个你。


是夜,残月如勾。

清冷的月光被薄云遮蔽,映照而下的朦胧像梦境一样虚无缥缈。

月光黯淡的晚上,最适合杀人。

这一夜的金陵城空旷地像座荒城。烛火不燃,更鼓不响,夜巡人绝迹,虫鸟声俱寂。十里秦淮灿灿的灯火,螺市街彻夜不绝的歌舞,都随着静默的长街一一褪色。

而夜雨从天而降,悄然无声地将这煌煌帝都染上一丝雨的颜色。

雨有颜色吗?

地面上蓄起大大小小的水洼,隐在黑暗里的那些看不分明,映在月光下,有些映出白色的月来,有些显出深沉的影来。

雨本是没有颜色的,但此时此地的雨是有颜色的。

它是红色的。

萧景琰就站在这样的一场雨中。雨水从天而降,首先落在他梳得细密的发髻上,流过他略带斑白的鬓角,流过棱角分明的侧脸,最终从领口而入,消失在衣领里。他穿了一身黑色的长袍,腰间配着剑,手里提着酒,站在一座有些破败的宅邸的后门前。

他把酒壶放在门后一个隐蔽的角落,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空无一人的暗夜说:“真可惜,这酒你今夜大概喝不到了。”

可他脸上的神情却似乎并未有多少遗憾,只有半分难以尽述的怅然。

路上的水洼里勉强映出一弯残月,下一刻就被不断落下的雨珠击碎。空气里弥漫着雨水草木的清香,与一缕极淡的,铁锈的气息。

萧景琰屏气敛神,肃然而立,握紧了手中宝剑。

 

偌大的金陵城里当然不会没有人。

正相反,有很多很多人,甲胄在身长枪在手,静默地伫立在黑夜里。他们藏在屋檐下,藏在窄巷里,藏在一切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但他们躲不过雨。

横流的雨水带着浓浓的铁锈味道漫溢开来。

隐藏在黑夜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那绝不是铁腐朽的气味,没有人会吝惜于保养自己赖以活命的兵器。而他们的盔甲的颜色像水洼中不再清澈透明的水一样。

藏身的这条小巷出来不远就是一条长长的街道,白日里最是熙熙攘攘往来贸易的长街,到了夜里空旷漫长的像走不到头的黄泉路,黄土覆盖的街道上有暗红色的痕迹蜿蜒蔓延,从满地的断臂残肢中开始,在细雨中渐渐褪色消失。升腾的水汽像一道草席,盖在遍地尸骸以上,亡魂脱离躯壳努力站起后便可以披在身上。

街道的那边,同样静静守候着一群面无表情的军人,盔甲同夜色一样深沉如墨。

而长街上,红色和黑色混杂在一起,血液在寒风中凝固,再不能辨析清楚。

 

当有乌鸦落到房檐上,开始凄厉的悲鸣的时候,下了半夜的小雨已经停了。月牙儿从云彩里探出头来,照亮了那些晦涩阴暗的角落,也照在了萧景琰的身上。

他的身侧聚拢了许多身披红铠的士兵,默不作声地围了一层又一层,将萧景琰护在中间。列战英拨开人群走了进来,行色匆匆,抱在臂下的头盔上已经有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陛下。”

他拜倒在萧景琰身前,一如这许多年来的忠心耿耿,绝口不提前半夜的艰辛和惊慌。萧景琰和声要他免礼,他这才抬头看向自己的主君,当今天子未着戎甲,黑色的长袍沾了夜雨有深沉的水色,错眼看去,依稀还是当年做靖王的模样。列战英悬了半夜的心轰然落地,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日子,哪怕前路多艰明日难测,只要这个人在,他们便无所畏惧。

萧景琰握紧手中的剑。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提剑一战了,多年前烽火狼烟里血战沙场的日子遥远的像是前世,却当他握住剑时,便历历在目。

他慢慢拔剑出鞘,右手持剑柄,左手并指如刀,在剑脊上轻擦而过,至剑锋处用力一弹,宝剑发出铮的一声,剑身弯曲又迅速绷直,剑光像寒冰,带着凛冽锋芒。

幽冷如水银的月光照亮了这一隅暗地,也照亮了身后那扇破旧的门扉与斑驳的墙。

门和墙的后面是一座院落,空间广阔格局雅致,只是旧瓦枯塘,草木疏落,沿着草迹走向正门,高悬的门楣上溅了血,污了“苏府”两个端肃沉稳的大字,若在此时的朦胧月色下看去,恍惚间竟似映了昔日朝阳殿前,晋阳长公主自刎的颈血。

萧景琰似是被这样的月色惑住了,他开始回想过去,想起与那人在苏府的初相见,而见证着一切的人早已不在。

“转眼间,小殊已经去了十三年了,朕也老了。”

他的声音里有种邈远的怀念,此时若有发白齿摇的高公公侍奉在天子身侧,定会笑的眯着眼,说陛下春秋鼎盛,正是壮年有为的时候。可岁月最是残忍与公平,又一个十三年过去,无论是曾经威名赫赫的赤焰军,还是天纵英才的梅长苏,都俱已化作尘烟,消散在北地烈烈的寒风里。金陵城内的软红香风中没有他们的名字,可萧景琰未尝有一日不能听的真切,宫城中从未停歇的那风,分明一直一直在呜咽。

梅长苏死后,他似乎从未再来过此地。江左梅郎不在此,林氏满门的英灵不在此,他便没有再来的理由。

“陛下!”列战英依旧直挺挺地跪着,膝盖陷进吸满水的泥土里有种失力的感觉。他在主君身边近三十年,什么刀山火海都闯了过来,主君的剑之所向,就是他的去路,可唯独此时的萧景琰是不需要他开路护航的,遣散所有随从,独身一人在林府的忠烈祠里守夜。他也是今夜才知晓,每年这一日的后半夜萧景琰都会在苏府度过,可也正是因此,才躲过了萧庭生埋伏在林府外的杀招。

他们损失了不少弟兄,好容易才在这里找到当今天子,那时几乎所有人都激动地热泪盈眶跪倒在地,手里火把的光芒盖住了月光,在锈铁的气味中萧景琰转身,低垂眼眸,神情萧索,那剑眉星目间深刻着的亘古寂寞,列战英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从此以后永难忘怀。

城的另一边燃起明亮的火光,明晃晃带着不详。萧景琰遥遥望过去,像是在看那火,又像是透过火焰在看着什么人。

“战英,现在什么时候了。”

“回陛下,已过三更。”

“三更啊……”萧景琰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人终究还是迟到了,而他也无法赴今夜之约。

列战英低着头,暗自咬牙。他对于自己即将说出的话全无把握,甚至几乎可以肯定不会被听取,但他还是忧心忡忡地开口道:“陛下,宫城尚未失守,蒙大统领落了宫门,禁军都在里面。那……逆贼策反了巡防营,兄弟们人手不足,只怕护卫不周,这里离城门更近,不如先行出城,召汝城驻军护驾,再议后事,宫里有大统领,不会有事。再不济,也可往南去,南边有……”

“有什么?”萧景琰眉峰如刀,声音清冷:“有霓凰?”

“天子守国门,金陵城就是大梁最后的防线。你要朕逃,朕能逃到那儿去?”

列战英将身子俯得更低,沉默着没有回话。他知道,这话不是在问他的答案。

萧景琰盯紧了手中之剑。

“不战而逃,煌煌如丧家之犬,将这金陵城与城中百姓拱手送到别人手里?我萧景琰,绝不为此!”

这时迷蒙的薄雾彻底散去,明亮的月光彻底笼罩大地。遥远处的火光在渐渐靠近,那灼灼的烈焰,仿佛连月色都为之动摇。

萧景琰浮起列战英:“战英,你跟了朕这么多年。朕只问你一句,可愿随我一起阵前杀敌?”

列战英瞬间红了眼眶:“末将誓死追随陛下!”

红铠兵士亦齐声答道:“属下誓死追随陛下!”

萧景琰四下望了一圈,看着戍卫在自己身边的这些熟悉的面庞,敏锐的发现有些人已经不在了。他的声音落在四下寂静的夜里,如同金石兵戈相击。

“诸君追随我至此,皆是忠义之士。朕知道,对面的那些人中,有很多与你们情同手足。他们也是朕的手足,整个金陵城,整个大梁,都是朕的血脉之亲。”

“祸起萧墙,是朕之过。”

“没有人愿意与自己的兄弟手足生死相搏,但是今夜,朕不能退,朕的背后,还有金陵城的几十万百姓,还有大梁的江山。朕尚有剑在手,怎能不战而逃!”

萧景琰持剑向天,锋阔剑身映出一缕寒光,宝剑铮鸣之声起,战场杀伐之势出。

“还请诸位,与我同赴战场,诛奸平叛!”

 

金陵城南门。

今夜城门上气氛很怪,巡防营里一位新提拔上来,既不为大家熟悉,也不该今夜当值的百夫长竟也来守夜,这让站岗的士兵们十分费解。南门值守的十夫长钱六犹豫再三还是凑上去询问,却被百夫长粗鲁的敷衍过去。巡防营兼理城防重任,乃是当今天子义子,晟王萧庭生直属,容不得半点差错。钱六忧心忡忡,直觉得今夜有要事发生。

正在他困惑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嘶鸣,身旁的百夫长蹭的站起,紧张的站到了城头,还不等来者靠近,就高声呼喝:“来者何人?”

“我持御令而来,速开城门!”城下来者是一男子,白衣白马飞驰而至,快的像条游龙。

“晟王殿下的口谕,今夜不开城门!”

还来不及纳闷这百夫长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口气,钱六只见眼前闪过一道白影,裹挟着一道银光压过了天边月色,下一瞬寒光四射,温热的鲜血就溅了他一脸,他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只见那百夫长已经身首异处,他尸身旁的白衣男子正挽了个剑花收剑在手,血珠滚落于地,剑身纤尘不染,身上却脏污的很,被泥土和雨水打的乱七八糟,只能勉强看出那价值不菲的面料原该是纯白。钱六忍不住在脑子里幻想,若这是一件崭新挺阔的白衣,倒真像是地府勾魂索命的白无常了。

白无常此时正拿了块玉佩出来,语速快的像连珠落地:“晟王萧庭生谋反,奉命召汝城军入京护驾,御赐令牌在此,速开城门,若有违逆,立杀不赦!”

晟王谋逆!

守城的将士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大动作,白无常已经剑花翻飞,转眼间又杀了三四个有异动的人。一块墨色玉佩向钱六飞过来,被他勉强接住,定睛一看,墨色玉牌正中,龙飞凤舞雕刻着的,正是一个琰字!

御令是真的!那难道……

钱六来不及细想,猛地打了个激灵,大吼一声:“开城门!”

机括转动,城门轰然打开,天边卷起一阵烟尘,马蹄声震天动地踏碎月色,大军将至。

钱六这才想起方才的皇帝特使,转身想寻时才发现,那白衣男子早已消失在夜色里,若不是那匹在城门外打转的马,只怕所有人都会当地上躺着的几具尸体俱是被阴差锁了魂去。

 

尽管列战英已经做了些心理准备,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萧景琰竟丝毫不顾虑可能陷入孤立无援的可能,所有的安排都向着皇宫的方向而去。这在叛军眼里,无疑是送死的举动——蒙挚固守宫城,即便强攻不入,只要他为迎帝王开门,就再也阻不住他们的脚步;若是不开宫门,萧景琰就是身入死地,绝无脱身之计。

但萧景琰胸有成竹一般,冷静地安排下去:“以少胜多,当靠奇袭。庭生掌巡防营时间不算久,还来不及动手脚将所有人都拿下,所以今晚的行动他必定是以亲信为主,但还有一部分人是立场不定的,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的清除亲兵,巡防营里若有受蒙蔽的,又或是幡然悔悟的,可以加以宽恤。他回京述职,带在身边的亲兵也不多,都是战场上的套路,对拼厮杀还好,但是巷战生疏,在场的各位都算是这金陵城里的老人,定要在巷战中占得上风,否则等战场拉到大的街道上,我们人少的劣势就明显了。戚猛,你带一队人从长治坊走;寿春,你走平乐坊;战英……”

“我跟着陛下。”列战英一抱拳,注视着当今天子。纵使十余年不曾亲身入战阵,纵使此地不过是简陋的暗巷,他依旧有着当初军帐内决胜千里的气魄。

萧景琰笑了。“你不必担心朕,我不会有事。”然后他正色对着众人说:“今夜,我之性命,大梁之安危,便都交托于各位手上了!”

众人齐齐抱拳,各自散去,紧闭的双唇间无声的呼喝着同样的一句话:

“定不辱命!”

长靴践踏过积水的泥洼,溅起的泥点飞射到四处,夜色中的刀锋闪着寒光,映出一双双疲惫却坚定的眼。

身影消失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融入夜色中,每当有刀光闪过的时候,就飞溅起一朵血花,开在月光下,冰冷又美丽。

藏在暗处的手收割生命的同时,戚猛和寿春已经冲入敌阵。他们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吸引到敌人便毫不恋战,三拐五拐躲入小径,等到敌人迷路落单的时候,就将手中的枪捅入他们的胸膛,就像今夜早些时候他们对自己的战友所做的一样。

列战英护着萧景琰也加入战团。连斩几个叛军之后,萧景琰终于被认了出来,那人只来得及高呼一句“皇帝在此”,就被萧景琰斩落。但敌人来的太快,月光下穿黑甲的叛军如同蚁群出动,枪剑如林,天上飞过的箭矢多的几乎要遮住月亮,列战英带着一小队人马,艰难地护着萧景琰且战且退,并引着追兵向小巷深处跑去。

天子以身为饵,效果显著。即使明知道巷中可能有埋伏,那些追兵却还是没有放弃,仗着己方人多势众便蜂拥而去。拐过两个巷角,叛军的小头目骤然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个阴暗的陌生的没有出口的小巷,刚觉得不对劲准备撤退,就被戚猛带人堵住了来路,而两边的墙头上也站满了弓箭手。

如是再三。

叛军们没有发现,有一些陌生的身影加入了战团。他们没有穿盔甲,身影单薄的像是一击即破,但他们有着神鬼莫测的轻功,高飞高走身形飘渺,在叛军完全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倏忽而至,一沾即走,只留下颓然倒地的尸体。

列战英倒是发现了。在拼杀的间隙他注意到了这些莫名加入战局的人,努力辨认了许久,方才不确定地说:“陛下,那像是……江湖中人?”

不光是江湖中人,还是武功很高的江湖中人。萧景琰舔了舔干裂的唇,一剑斩灭敌人,这才忍着满嘴的血腥味回答:“是琅琊阁的人。”

“那援军……”

“不必担心。”

琅琊阁这名字即使对列战英来说也是如雷贯耳,虽然他很疑惑自家陛下是何时和琅琊阁攀上的交情,援军又在何方,但他一向讷于言辞,既然陛下已有主意,那他只需继续提剑向前。

渐渐地,双方都显出一些疲态来,唯独萧景琰越战越勇,哪怕身上挂了许多道彩,却依旧勇武如初,仿佛还是二十多岁最年轻有力的时候。所有试图阻杀他的人,都成为了他的剑下亡魂。

 

月亮向西沉了一些。

金陵已然成为一座死城,被惊醒的女人惶恐的抱着自己的孩子,不敢点灯,在黑漆漆的家里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男人握了木棒躲在门后,偷偷溜出门一脚滑倒在血泊里,连尖叫都失了声,直接昏倒在尸体旁,过了一会也许就成了真的尸体。血的味道越来越浓厚,没有人再敢轻举妄动。

“杀——”

“杀!”

“杀!!!”

声音由远及近,由单薄至雄壮,纵然有琅琊阁中人的暗中相助,越来越多的叛军还是从小巷脱身而出,甚至借着人多势众,驱逐着萧景琰等人来到长街之上。红甲的帝王亲卫,黑甲的巡防叛军,以这遍地尸骸为衬,不死不休。

“他怎么敢!”

萧景琰旋身而起,踢飞身后偷袭的两人,又一剑劈向对面的黑甲士兵,月色惨白的像流尽血液的皮囊,照出他眼角斜插入鬓的一道带着血的伤疤。发髻散乱,袍袖破碎,精美的常服沾染了层层血污,萧景琰面色冷硬如铁,眼睛里像燃着熊熊的愤怒的火焰。

他落地时,被砍掉的头颅滴溜溜正滚到他的脚下,露出一张青年人的脸。这是大梁的国都,这是大梁的子民,他萧庭生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

可他还来不及愤慨,新的敌人又迎将上来。

他们早已陷入苦战。几倍于己的敌人摧枯拉朽一般的碾压过来,再精妙的战术也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彼此被渐渐拉来距离,照应不得。

萧景琰四面迎敌分身乏术,右腰、左肩、脊背各有伤痕,动作也终于开始变得迟缓,眼底的火焰却越烧越旺。身周的敌人围成一团,一齐向里提枪刺去,决心要将当今天子刺个对穿,萧景琰提起一口气纵身而起,却被伤势所累,气竭难续,旁边的人见机正要提剑上刺,斜里突然炸开一团璀璨剑光,如星夜流淌,似银河倒悬,剑风轻柔的像个吻,剑势却似黄河入海波澜壮阔势不可挡,剑光过处,无一幸免。

光芒消失,一个人影落在了萧景琰身边。飘逸素雅的白色衣袍如今沾满了泥泞血污,披散的长发被削落了不少,脸上也有血渍,唯独那一双眼睛,像藏着银河落下后最后的星光。

“你迟到了。”见到这个人,萧景琰紧绷的唇线柔和了几分。他抬头看向天边,月色晦暗了不少。

“我去汝城送了封信,所以晚了。”蔺晨笑盈盈的看着他,眼光里有说不出的温柔,和身后的修罗场格格不入。身后有个黑甲士兵颤颤巍巍站起来想要偷袭,他反手一剑插入对方的胸膛,柔声问道:“照殿红带了吗?我怕你等急,连口热水都没来得及讨,要是没有美酒,我可饶不了你。”

“哪年短过你的酒。”萧景琰微微笑了一下,旋身踢飞一个叛军,腰间的伤口被扯动,渗出更多的血来,他也没掩饰,让身上的伤口大大方方的落在蔺晨的眼里。

“受伤了?”蔺晨嘴里说着话,脚下已经快步向宫城奔去,他在前面开路,萧景琰在身后掠阵,几息之间竟生生前冲了十几米仍未势尽。叛军见此,纷纷抛下眼前的敌人要往这边合围,莫名其妙对手不见了的戚猛不干了,“你爷爷的,给老子回来!”说罢就大刀砍下,阻住去路,其他人看了纷纷效仿,一时之间追击与阻截齐头并进,刀戟相拼的声音响彻长街。

萧景琰偷空回了蔺晨一句,“这点伤算什么,当初我在战场的时候……”

“你有多少年没上过战场了?”

“十三年。”萧景琰全力劈砍,岳峙渊渟一般,敌人再无一合之力,他便暂时停下脚步微微喘息,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豪迈之情自心底泛起:“十三年了,我萧景琰剑未钝,心未老,还能一战!”

只是这豪情生出还不及一瞬,就被月光下遍地的鲜血尸骸击得粉碎。萧景琰沉默了,不声不响地继续前行,手下招式依旧生猛,却总是在最后生了迟疑。为此,他不得不付出更大的代价。

蔺晨为他挡下一记杀招,趁着间隙对他大喊:“萧景琰,你疯了!”

他想痛骂萧景琰不合时宜的心慈手软,想叫他不要冲昏了头脑感情用事,想把他从满心的自责与负疚中叫醒,但当他对上萧景琰的眼睛的时候,就发现,他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恍惚间记起,自己常常对人说,梁帝萧景琰生了一双比天上星辰都明亮的眸子,听的人只当做玩笑话,笑他一个江湖中人如何跟一国之君攀上的交情,但今夜他看得分明,即使被愁云笼罩变得黯淡,那人眸中星火却依旧执着地寂静燃烧着。

萧景琰此时比谁都清醒。他什么都懂。

下一次两人再次抵背而立的时候,蔺晨听见身后传来一句低低的话语。

“……是我的错。”

是他识人不清,枉付信任,是他顾念血肉亲情,固执地不肯相信一手养大的孩子会真的背叛他。

重情本该是他的优点,却终究成为了他的软肋。

如若他从一开始就狠下心来呢?如若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捕风捉影的那些暗示他都放在心上,快刀斩乱麻地了结掉,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同室操戈?

“你要真那么干,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萧景琰了。”

乱军之中蔺晨的话随风而来,鸣响在他的耳畔。这个一年只见一面的人这样了解他,萧景琰心中却生出“本该如此”的念头来。

是了,若他真的能心狠手辣,只因怀疑就对血脉之亲下手,那他和他的父亲又有什么区别?

心中尘埃一扫而光,萧景琰眼神愈发坚定,再不会有动摇。

 

此时战局陡然生变,一声断喝从敌军腹部传来。

“弓箭手!”

两排背负强弓的士兵快速跑来,蔺晨道一声糟了,径直飞身就扑了过去,萧景琰紧随其后。眼看两人要冲到面前,弓箭手来不及守阵型,直接弯弓搭箭脱手而出。箭落如雨,穿皮入骨,背后传来凄惨的叫声,竟是不分敌我一律射杀。萧景琰身形迟滞,落后蔺晨半丈有余,只得眼看着前方那人袍袖翻飞,于箭雨之间辗转腾挪,远远看去,竟有些像只上下翻飞的蝶。

萧景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在这般情境下联想到这些,可局势由不得他分神,尽管蔺晨在前方挡住了一部分箭雨,但仍有更多的弓在拉满,箭在弦上,他提气前追,冲进了箭阵,和蔺晨相背而立,长剑破空刺出,箭阵顿时乱了手脚,没了箭雨的压力,身后的亲卫也都迅速追了上来,一直潜伏在暗影里的琅琊阁中人此时也纷纷现身,与叛军短兵相接。

尽管如此,对方的人还是太多了。

蔺晨剑不落空,出必见血,很快便将身周的弓箭手杀了个七零八落,转过身的时候,却正好看见高处有一个将领模样的人,手持巨弓,箭之所指,正是萧景琰的后心!

“景琰——”

蔺晨合身扑了过去,推的萧景琰猛冲三步,那力度迫人的一箭便正好嵌入了蔺晨的肩胛,鲜血瞬间大量涌出,前胸暗绣的白色竹叶吸饱了血也变成了血竹,滴滴垂着血泪。蔺晨毫不手软反手将箭身一削,封住穴道,然后一剑了结了面前的最后一个敌人,身形摇摇欲坠,还犹在给身后的手下下令,“抓住他!”

“蔺晨!”萧景琰连忙过来扶着他,手按在胸口,粘腻一手的血液,他低头看着,今晚第一次的,有些惊慌。但很快他镇定了下来,沉声问:“汝城军什么时候入城?”

他们已是强弩之末,若援军来得稍迟半分,只怕——

蔺晨并不答话,听着身后踏得震天的马蹄声,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高声说:“就是现在!”

萧景琰亦毫不迟疑,从怀中掏出一枚响箭扔上天空,少顷,只见长街尽头,宫门大开,蒙挚带着禁军倾泻而出,摧枯拉朽一般,将之前试图攻入宫城的叛军齐齐剿灭,然后向着皇帝的方向疾驰而来。

只在这一瞬间,攻守之势立转!

萧景琰长剑指天,提声说:“汝城军、禁军已至,巡防营诸人听令!”

“尔等皆为我大梁儿郎,卫国守土有功之人,若受人蒙蔽,缴械不杀;若心存悔悟,刑可宽悯,罪不株连;若死不悔改,格杀勿论!”

长街上争斗着的人们不分阵营,都渐渐停下手来,心头浮上四个大字。

大局已定。

叛军有的丢下兵械跪倒在地,有的负隅反抗,被增援的士兵按到在地。戚猛腹部开了个大口子,还是急忙跑到萧景琰身边,列战英右腿一瘸一拐,慢慢走了过来,其他幸存的亲兵也团团围了过来,萧景琰一看,只觉得男儿泪盈眶——方才在暗巷中忠心耿耿的亲卫,如今已十不存一。

“陛下!”

“陛下!”

汝城军都督魏远与禁军大统领蒙挚一前一后赶到,翻身下马俯身跪下:“臣护驾来迟,请陛下治罪!”

 

总算赶上了。

蔺晨慢慢松了一口气,力竭的身体摇摇欲坠,被蜂拥而来的人挤得远离了萧景琰的身边,看着他被好好的拱卫着,便索性不再过去,走到一边让人处理自己的伤口。

刚把箭头拔出来包好伤口,正好看见自家下属压了那放冷箭的将领过来,转交给禁军,蔺晨心念一动,起身过去要人。

禁军士兵本想阻止,但马上想起刚才就是面前这人一时跟在皇帝身侧,立即让路,并齐齐对他敬礼。蔺晨不是第一次跟军人打交道,也就坦然地受了,拿着自己那把都要卷了刃的剑挑了他的头盔,果不其然看到了萧庭生的脸。

一夜之间,萧庭生从手握兵权的王爷变成了阶下囚,脸上却全无半分激动或是愤怒,眼神如冰,腰背挺得笔直,平静地好像局外人一样,眼观鼻鼻观心。蔺晨看着新奇,懒洋洋地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一边按着肩上的伤口呲牙咧嘴,一边问他:

“景琰对你哪里不好?”

萧庭生这才把眼神落在他身上,良久,眯了眯眼。

“你是琅琊阁之人?”

“我是琅琊阁的主人。”蔺晨干脆地回答。

萧庭生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他待我如亲子,自然对我很好。”

“那你为什么要背叛他?”

萧庭生的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似是在笑,落在人眼里却十分可怖。“先皇杀我父亲的时候,我父亲有做错过什么吗?是忤逆,不孝,还是心怀反意?”

“都不是。”他自言自语一样,“祁王是他最出色的儿子,只是因为可能会威胁到他的地位,就必须被除去。那我呢?”

“这些年来,有多少人向皇帝上书说我要谋逆?一次两次他不信,十次百次呢?”

蔺晨断然说:“他依旧不会信。”

“但是我信了。”萧庭生笑得惨然,“但是我信了!很多人都告诉我,如今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本该是我的生父!我本该是名正言顺的皇长子,未来的皇位继承人,而不是现在这个身份尴尬仅凭天子恩宠的王爷!有人十年如一日地在我心里埋下一颗种子,我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怕它哪一天生根发芽。”

“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

“我当然可以继续一边陪他演父慈子孝,一边担心头顶上悬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就这样一直一直演下去。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我再也不是之前那个再无二心的人了,我也知道那个位子能把人变成什么样。阁主,你不是出生在帝王家,没有我明白。你现在信他,可知道几年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每一个,每一个想要那位子的人都会变的面目可憎,与其等他再也忍不了我,倒不如我先下手为强。这世间的一切不都是这样吗?只要我是最后的赢家,过程怎样又如何呢?”

他边说边笑,笑的越来越癫狂,声嘶力竭的笑声几近呜咽,有几滴泪水从眼角溢出,到最后笑得力竭,瘫软在地上。

“如果我还像那年刚从掖幽庭出来那样,什么都不知道……”

蔺晨一直静默的看着他,眼神里有几分悲悯。等到他彻底平息下来,方才轻轻开口。

“你现在依旧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曾了解过你的义父。如你所说,那个位子的确会改变很多人,但景琰绝不是其中的一个。他那个人固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萧庭生闻言愣愣地抬头看他,“你……你叫他什么……你怎么能……”

“我认识他很久了,或许没有你久,但是我敢保证,萧景琰那个人,”蔺晨话说到一半就停下了,那个人怎样呢?把情义看得比什么都重,又偏生有种几近理想化的坚持,犟脾气一上来谁都拗不了,温柔又坚毅,美好得让人忍不住……

忍不住怎样?

蔺晨没有发现,自己的脸上带上了温柔的笑意。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换了个话题:“你还记得梅长苏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萧庭生被这个很久不曾听过的名字唤醒了曾经的记忆。掖幽庭的生活,被那人带回府中,金殿对敌……然后瞳孔放大,想起了那句话。

“庭生,多余的话也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但你要记住一点,聪明人最重要的是不要自作聪明,它会毁了你的。”

它会毁了你的。

萧庭生满目凄然,仰天大笑三声,然后像被抽去了骨头一般,委顿在地。

蔺晨阖眼,敛去眼中种种情绪,转身不再看他。这下正好对上不远处萧景琰的眼神,轻轻对他摇了摇头。父子相残,这是人间惨剧,亦是萧景琰心头最深的伤痕,今夜过后必然会被撕裂地更深,蔺晨不想看他再次鲜血淋漓的样子,他只想好好的与他喝一夜酒。

那边蒙挚等人正在竭力劝萧景琰尽早回宫,还搬出了宫中太后做说辞。萧景琰却并不理会,径自向这边走过来。蔺晨示意禁军赶紧把萧庭生带下去,自己迎向萧景琰,挡住他的视线。萧景琰把这些看在眼里,却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义子,只能故作不知,看向蔺晨肩上的伤处:“你伤的如何?”

蔺晨眨了眨眼:“承蒙陛下惦记,不耽误喝酒。照殿红呢?”

“我把它藏在林府的后门了,你跟我去拿,然后陪我入宫见见我母后吧,她想见你很久了。”

“太后娘娘要见我?”蔺晨故作吃惊犹疑,然后看见萧景琰眼底隐约的笑意,便也干脆的笑了出来:“我陪着你刀枪剑雨都闯了,还怕什么呢?走,我们去拿酒!”

他们顺着长街慢慢前行,身后有侍卫远远跟着,两人却只作不知。脚下的靴底早已浸满了血,踩在地上有艰涩的感觉,一路走来,长街血染,残破的肢体,破损的盔甲,断裂的刀剑,混着血和土沉寂在黑夜的尾声里。

两人无声的走着,蔺晨趁机几近贪婪的看着身边的天子,暌违一年的音容似乎并未有分毫改变,但他对这张脸早已熟稔无比,眉间的刻痕又深了一分,鬓边的白发又多了几缕,这一切都在提示他,时间已经转过了几个轮转。他看着褪色的夜叹了一口气,但今夜已经太过漫长,谁都太需要东升的太阳。

“夜还没完。”萧景琰突然说,“年年今日,入夜以后,日出以前,你陪我喝酒。”

蔺晨抓住了萧景琰的手,入手冰冷湿滑,还有些粘稠,是血。他看着渐渐退去的夜色,认真的说:“我陪你。”

萧景琰轻轻说了句谢谢,没有挣脱。

两人又静默的走了一会儿。身上的衣服很脏很重,沾了血和泥土,鏖战一夜十分疲累,但谁都没有提出异议,只是并肩走着,沿着一路刀光剑影杀伐闯过的路,走着。

萧景琰突然说:“那坛照殿红,你拿回去喝吧。”

“你没听过‘一人不喝酒,两人不赌钱’吗?我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蔺晨拉了拉萧景琰的手表示抗议,“我们见完太后娘娘不能喝吗?还是说你要反悔?”

“天快亮了。”萧景琰答非所问,“宫墙太高,宫闱太深,太阳总比外面升得晚,远没有外面好看。但即便如此,也总是要升起来的。今夜你我是注定与照殿红无缘了,”

“不急,今天没有缘分,还有以后呀!明天,或者后天,不管哪天夜里你想喝了,我都陪你。”

轻柔的声音传入耳廓,萧景琰心绪有些烦乱,一时反应不过来:“哪儿有什么以后……”说到一般他突然停住了,转身看着蔺晨。“你是说……”

“是的。”蔺晨认真的点头。

“你不必如此,琅琊阁已经帮了我很多,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我不能把你困在这里。”萧景琰却摇头,“像以前那样就可以了,遇事有信鸽,每年去苏宅喝一夜酒,就够了。”

“不够,景琰,这远远不够。”蔺晨苦笑着将萧景琰的手握在掌心,“今夜我能陪你浴血长街,可以后呢,我怎能每次及时赶来,陪你一起?”见萧景琰还要拒绝,蔺晨抢着说:“这是我想要的,我想了许久得出的这个答案,即使今夜无事,我也会找个由头赖在你这儿的。来之前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你想要的,但是那枚玉佩,景琰,你给我的时候怎么说的?只是朋友之间的一个念想吗?魏远和金陵城门的那个士兵都不是这么说的。景琰,我们认识也十几年了,你愿意让我陪在你身边吗?”

“十三年。十三年了……”萧景琰轻轻叹了一口气,动作轻缓却坚定的把手抽了出来,蔺晨的笑僵在脸上,不知该作何反应。

“人一旦上了年岁,就多了不少执着,许多东西以前拿得起放得下,现在却不行了,既然想要,就要牢牢的握在手里。”随着言语,萧景琰反握住了蔺晨的手,抬头看他,眼睛里依旧燃着火,温暖的,生生不息的。“我不敢留你,怕奢念一起,他日再斩断就难了。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还是你,永远都不会变。”蔺晨胸中生起满满的柔情,像是要从喉咙里满溢出来,小心翼翼地避开两人的伤口轻轻拥住面前人,不顾满面尘土,轻吻着他的眼眉。

萧景琰感觉到有些痒,轻轻翼动着睫毛,有湿润氤氲而下。他开口,像是一个郑重的许诺:“我不会变。”

“我萧景琰的本心不会变。我待你之心,不会变。”

“江山担在我肩上,这担子太沉太重,但这么多年磕磕绊绊,也算是过来了。前路险阻,刀光剑雨,你可愿与我携手同行?”

蔺晨于是一笑,天边最后一颗星落下,嵌入他点漆眼眸,太阳一下子挣脱了束缚,阳光涤荡了一切阴霾。

“我愿……我愿……”

从此春花夏虫秋月冬雪,有我与你共赏;今后风霜刀剑斧钺加身,有我与你同受。

一夜浴血之后,长街之上,晨光之中,两人拥得更紧,像是要把他们蹉跎的这十几年光阴统统都抓回来,抓住彼此,再也不松开。

与他共度余生。

我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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