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相知犹按剑

这一生擦肩黄泉与碧落
再会我 忘了我

【蔺靖】江湖路远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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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战英,你看我这样如何。”

萧景琰凝视铜镜中的自己,轻甲加身,仿佛还是旧日里练兵归来的模样。列战英递了宝剑给他,说:“娘娘真是神机妙算,殿下出来行走这一趟,整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

“哦?你觉得我变了?”萧景琰闻声问道,又对一旁跃跃欲试的戚猛说:“戚猛,你也觉得我变了吗?”

“那可不!在临安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了他还不信,殿下现在不光气色好得很,连身上的味道都变了呢!”

“味道?”萧景琰被说得一愣,抬起袖子闻了闻,脸上立马挂了几丝尴尬,那边戚猛还在接着说:“对呀!原来娘娘给您准备的那些清心香囊,一股子药味,我们早闻惯了。现在是花香,还挺好闻。诶殿下,我闻着您身上现在这香味跟上次还不太一样,又换了种花吗?”

“大概是那位大夫身上的味道吧,殿下和他一起呆久了,沾上些也是正常。”

列战英本是看萧景琰神色不明,替他解围,孰料他听了这话之后脸色更古怪了起来。

萧景琰当然也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他一直佩的是蔺晨送他的香囊,优雅的兰草香里而今掺杂了几缕清冷的梅花香,味道不浓,存在感却十足。他当然知道这香味的来历——那几天的耳鬓厮磨痴缠不休——

停。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将面色调整过来,眼睛的余光扫到桌上放着的香囊,不动声色地塞进怀里。然后他最后一次对镜检查自己的仪容,以保万无一失。

“戚猛,你留守。战英,你随我一起上山。记住,我想为皇兄平凡,这是最后的机会,切不可有半点疏忽。”

戚猛、列战英齐声答道:“是。”

 

滁州西南,有山名琅琊,望之蔚然神秀,层峦叠嶂。琅琊阁,就坐落在这座山里。

青石台阶绵延千丈,一路从山脚蜿蜒到葱郁树林中,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萧景琰走近,神情端肃,步履匆匆。他们出发得极早,草叶上露水未干,石板上结了白霜,湿滑难行,纵使萧景琰心中再焦急,也不得不放缓了步子。

初时山中极静,只能听得到两人的脚步声,萧景琰神情严肃,列战英也不敢随意开口;行过六七里路,渐闻水声簌簌,又有鸟啼虫鸣之声乍起;又过了十来里,密林向身后退去,初升的阳光投射而下,晨间那股迷蒙的水汽顿时一扫而空。远处突然有鸽群凌空而起,扑棱棱向四面飞去,而顺着鸽群的来向,峰回路转,一座精致典雅的庄园终于呈现在人眼前。

还未等萧景琰走近,早已有一个褐衣人远远的迎了过来。

“贵客登门,有失远迎。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原来那褐衣人并不是生人,正是昔日临安城中之前与萧景琰打过交道的那位安管事。

“安管事早知我要来?”

“殿下聪慧过人。安某上次言谈有隙,既被殿下发现,那您又怎能不亲上琅琊阁,再问个究竟呢?”

萧景琰闻言,垂眸轻笑不语。安管事见状,伸手请道:“还请殿下移步,少阁主正在后院等您。”

升廊降阶,分花拂柳,琅琊阁是一座坐落在山林之中的山庄,天生占有峰谷之美,故而曲径通幽,峰回路转,屋宇错落有致。虽有安管事在前引路,但一路行来,亦不免使人昏头转向。山间有鸟啼蝉鸣,穿山过林的风呜呜作响,而萧景琰腰间佩剑与轻甲摩擦,其铿然金铁之声,倒与这山林静谧格格不入了。

行过很长的路之后,安管事停了下来,面前是两扇紧闭着的门。他回身对萧景琰示意,告诉他只能由他一人进去。列战英想说些什么,却被萧景琰阻止,他只好看着他的主君握住了剑柄,又松开手,坦然挺胸前进了。

萧景琰双手推开青灰的门。出乎他意料的,门很重,需得他用力才能推开,门后立着一方巨大的屏风,挡住了来人的视线。这位少阁主,看样子神秘的很,萧景琰心底暗忖。他关好门,绕过大屏风,看到一道门连着一条走廊,通向后面的房间。

他走进第二个房间,有些意外地又看见了同样的屏风。屏风上绘着锦绣山川,正是他此时身处的琅琊山。然云重林深,隔将望去,对面情景如何他一概看不清楚。视线下移,屏风前放了一桌一座,桌上备有热茶,还有一盘榛子酥。萧景琰看着这盘糕点,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锐利。

屏风后突然响起注水声,随即一阵浓烈的茶香飘溢而来。萧景琰跽坐,挺直脊背,端肃发问:“敢问可是少阁主?”

可不正是蔺晨。

前夜与萧景琰分开后,他连夜上了山,安排好阁中诸多事务,然后便是静坐此处等萧景琰来。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人。这屏风看似普通,实有妙处,自来客处看是雾里看花,他向外看却是直视无碍。此刻他盯着眼前人戎装姿态,格外的英姿飒爽不同寻常,便又不急着回答了,径自怡然自得地洗了两遍茶,品了一口,这才凝气于喉,强改音色,回道:“久闻七皇子英武不凡,今日一见,诚不我欺。”

“少阁主对在下,似乎知之甚多。”

“我琅琊阁做的是情报生意,殿下性情直率,不喜矫饰,若是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做好,那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萧景琰闻言皱眉。他们说的是榛子酥,却又不仅仅是榛子酥,这一次短暂交锋,并未能探出多少信息,这让他对之后的事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只怕今日不是那么容易能得偿所愿。

但他是个直性子的人,既已被对方定了“性情直率不喜矫饰”的断,那就没什么可遮掩的了。

“我听说过琅琊阁的规矩,也知道少阁主此次见我并不符合规矩。那我便请问少阁主,此番为我破例,是为了什么?”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水声再起,同时蔺晨慢条斯理的说:“规矩?规矩是人定的,琅琊阁是我家的,我爹不在,就是我做主。今天我心情好,破一次例算的了什么?再说了,”他啜饮了一口茶水,换了个姿势,“殿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三年求索,一路追寻 ,从临安到滁州,可不是为了听假话才上的琅琊山。”

蔺晨追问:“哪怕真话说的很难听,殿下也无妨吗?”

萧景琰一呻,“先生说的这是什么话?世间敢以真言者本就寥寥,又怎敢因此而对先生发怒?”

蔺晨听得此言,把茶杯放下,说了一个好字。他当然知道自己要说的话有多么不中听,可他也知道,这对萧景琰来说算不上什么。

梅岭一案,距今已有三年。三年时间,流言蜚语,世情凉薄,足以压垮一个人,是以他在天台山遇到这么一个面色苍白却不屈意志不折风骨眼底仍冒着火的萧景琰时,才会有那般的意外与惊艳。

不过话说回来……蔺晨的目光紧了紧。怕是这些年来,他身边也并无几个能同他说些真话的人。

罢罢罢。莫说是为了他应下的诺,单只为了眼前的这个人,他也该说几句真话。

“殿下说知道我琅琊阁的规矩,那自然也就知道,琅琊阁的消息与廉价二字是半点边都沾不上的。尽管如此,以殿下几次三番问询此事的诚意,不难得知,不管我琅琊阁定价几何,殿下总是会倾尽所有来换得这个消息。在下说的可对?”

萧景琰点头称是。

“我琅琊阁开四面门,迎八方客,自成立至今,有无数的人捧宝而来。千金美人名马宝刀,琅琊阁样样都有,样样不缺,虽是如此,亦不曾稍减酬劳。至于殿下……”蔺晨略略停顿了一下,隔着屏风看着萧景琰。

“恕我直言,殿下生母在后宫位份是次嫔,入宫前为林府医女,并无显贵外戚;十七岁开府建衙至今,并未有尊位加身;在外征战,军功虽有却谈不上丰厚,加之素来只与军旅之人打交道,朝中三省六部,没有半点人脉;名义上是领兵在外,年节里重病一场,至今尚未收回实权吧?殿下如此境遇,又打算用什么来换这个消息呢?”

果如他所想,萧景琰听了这话,不过眉头微皱,虽有些许动容,却无明显怒色,只是肃容拱手:“景琰自知身无长物,凡我所有,先生所求,必双手奉上。只求阁下许我一个真相。”

屏风后传来两声意味不明的笑。“凡你所有,任我所求?”

“那若是我要北地驻军详情呢?青壮士兵几何,老弱病残多少,良马强弓,军资粮饷,殿下也当给吗?”

“若是我要青冥关驻军安排呢?城防巡逻,练兵地点,殿下也能为我寻来吗?”

蔺晨看着萧景琰越来越沉的面色,步步紧逼:“这些对于殿下来说,虽有些艰难,却并不是无法获得的东西,尤其驻守云南的霓凰郡主,与殿下素有交情吧?”

“荒谬!”萧景琰忍无可忍,拍案而起,“这等叛国之事,我萧景琰绝难从之!琅琊阁亦在我大梁境内,少阁主探问这等机密,又是何用心!”

“冷静些,冷静些。喝些茶,这可是今年新下的春茶,不要辜负了它。”蔺晨不为所动,淡淡开口,萧景琰似也发现自己此举并无益处,只能愤愤坐下,将杯中半凉的水牛饮而下,忍不住气哼哼的说:“少阁主连我爱吃榛子酥都知道,竟不知晓我只爱喝白水,这等好茶予我,本就是浪费!”

“原来殿下也爱吃榛子酥吗?”蔺晨闻言,故作惊讶:“真是巧了,在下心爱之人也喜欢这道点心,我便让厨下随时备着,这一来二去,庄子里也全都是这个了。殿下莫怪,我这就让下人换一壶白水上来。”

“不必了。”萧景琰冷哼一声,并不相信,面上怒色不减。

“殿下莫怪,之前我所说,并非真是要殿下以此交换,只是这些消息在阁中确实能标上个好价钱,毕竟入我琅琊阁求解之人,并非只有大梁子民,况且也只有这些消息,能够值得起殿下所求之事。至于殿下所求,无非是当年赤焰一案并祁王谋逆的真相。假设这真相恰如殿下所想,祁王与林帅的确身怀冤屈,殿下又可曾想过,这真相就是在打当今天子的脸,你如何说服他翻案?假设你能,这又意味着什么?朝野翻覆,黑白逆转,严重者足以动摇萧氏江山之基。如此一桩大事,殿下觉得价值几何?”

“但真相就是真相,就该大白于天下。”萧景琰嘴上虽然仍固执说着,怒色却已减了许多。“不过,先生既有此言,想必是有萧某所求之物?”

蔺晨把眉毛一挑,“殿下这是想套我的话?”

“先生都说了,琅琊阁要的我给不起,我不套上一套,又怎能甘心?”

“倒也不是给不起……”

如何把今天这一出圆过去,即使对蔺晨而言也是个大难题。话不可说太轻,亦不可说的太满,他不希望萧景琰陷在这个没有出口的迷宫中走不出来,更不想给他无法达成的希望。要什么报酬,给怎样回复,都是为难。梅长苏之托,与他一路行来缱绻情思隐瞒苦涩交缠在一起,让他再难有之前允诺时那般简单的心情。

有了。

蔺晨习惯性地摩挲着扇子思索,他突然有了个想法。

“先生,先生?”屏风后面久久没有动静,让萧景琰有些怀疑是否已经无人,只能出声询问,得到蔺晨的回应后略松了口气:至少还能谈下去。

“先生刚才说什么?”

“哦,没有什么!”蔺晨拿着扇柄在掌心敲击着,越想越觉得可行,不由得重重一拍。

“今天我心情好,什么都好说。殿下今天为我做一件事,我便将我所知道的事情告知殿下,如何?”

萧景琰张口欲问,却被蔺晨截住。

“殿下忠君体国,前面那几桩事想来是做不了的。在下早就听闻殿下年少出征,扬名沙场,一直心向往之,只是此处并无沙盘,也难以请殿下现场为我推演一番。不过,有人说棋场如战场,可否请殿下与我手谈一局,以此为酬,输赢不论,只要我尽兴了,便算两清,如何?”

萧景琰不过略一思忖,便答应下来,眉眼间更是有喜色泛上。他起身作揖:“如此,便多谢先生了!只是,在下的棋艺……”

“无妨,尽兴即可!”蔺晨笑着受了礼,满心期待地想着接下来的对弈。只是看着萧景琰脸上不加掩饰的欣喜,心上却突然多了几丝沉重。暂且抛开这些,他运气于声:“安叔,把我那套宝贝棋盘拿过来,我要来领教一下贵客的高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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