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相知犹按剑

这一生擦肩黄泉与碧落
再会我 忘了我

【蔺靖】语话勾阑(3/26楼诚o无料文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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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 缘起

  螺市街历来是欢笑场。

  香风脂气,繁华浮艳,纸醉金迷。无论是王公贵戚还是贩夫走卒,无论是在煌煌帝都还是苦寒边境,就连大梁国以外的男人们,只要提到金陵城西这条不长的街巷,都会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笑容来。

  作为大梁最为潇洒风流,地位又极尊的逍遥王爷,纪王曾在某次酒酣耳热后说过这样一段话:

  “妙音坊的曲,杨柳心的舞,红袖招的解语花,此三者若能得一,平生当再无憾矣!”

  这话说的,就是螺市街鼎足而立的三大青楼,妙音坊、杨柳心和红袖招。其中,前两者成名已久,皆出过才貌双全的名伎,这一代更是有乐坛妙手宫羽和舞技出众的心柳心杨姐妹花,而红袖招成立不过数年,风头却越来越盛,竟隐隐有盖过前两者的势头。可它到底占不到什么上风,妙音坊和杨柳心比邻而居,天长地久的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情分,两家各有所长,既分庭抗礼,又相互扶持。是以,三家青楼各出奇招,楼内姑娘争妍斗艳,当真算得上金陵城里一道别样的风景。

  不管螺市街内如何争斗,外面的风雨总是浇不进来的,就连当年五王之乱,京城人心惶惶血流成河,那些刀枪拼杀也断然传不进烟花之地来;等到皇位落定,歌舞升平,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卖笑为生的人,战场征伐用不着她们,可是太平的时景里,谁离得开这样温柔小意贴心的解语花呢?

  只是谁都没有料到,这一处花红柳绿宴浮桥,竟争似牡丹枝头纷纷落,一个接一个的,都衰败而去了。

  开文二十六年十一月,杨柳心的头牌姐妹花心柳心杨牵涉何文新杀人案,被捕下狱三月有余,后虽无罪放出,到底是娇弱女子受不得天牢苦寒,闭门谢客长达半年之久,致使杨柳心门厅寥落,即使复出之后也再不复辉煌。

  开文二十七年十二月,大理寺丞朱樾以通匪罪名,带上百官兵突袭妙音坊,却不料这个昔日人声鼎沸的温柔乡早已人去楼空。

  开文二十八年三月,誉王萧景桓举兵谋逆。四月,查其谋士秦般弱,不仅是红袖招背后掌门人,更是滑族奸细,利用红袖招培养探子刺探情报。上大怒,满楼上下皆被处死,并彻查往来人员。一时间,那些时常流连烟花之地的纨绔子弟各个闭门不出,唯恐惹火烧身,也被扣上一个谋逆的罪名来。

  至此,螺市街三大青楼一空一抄一衰微,再不复之前红袖当楼凭栏浅笑,名马香车宾客盈门的盛景。时人谈起,莫不扼腕叹息。

  不过在这金陵城中,每天都在发生许多的事情。红袖招被抄后不久,靖王萧景琰正位东宫,于承乾殿代天子监国,人们还没来得及议论完这位新任太子于猎宫中英勇杀敌的事迹,就听闻莅阳长公主金殿首告,十三年前的那桩震惊朝野的祁王赤焰谋逆案竟另有隐情。等到这桩轰轰烈烈的冤案终于被查清,天子领百官拜天地祭亡魂,好似终于能略微松一口气,过一过太平日子的时候,四境烽烟乍起,边关告急。

  这一仗,打了整整三年。

  其间,梁帝郁结于内,缠绵病榻,于开文二十九年年底驾崩。太子萧景琰即位,改年号永安。幸其监国日久,朝堂战局均未受大震荡。

  新帝告天下大丧,禁乐宴一年,螺市街本刚刚有了些起色,妙音坊低调重开,杨柳心的人气也恢复了七七八八,偏遇上这国丧期,便只得继续闭门谢客,像个苟延残喘的病人。至于红袖招,早已门户紧锁,内里绿瓦斑驳蛛网满墙,荒草生了满园,往来商贾言其不详,明明位置最佳,却无一人肯接手,昔日的奢靡璀璨,如今不过荒草丛生,行人路过时也会加快脚步,生怕沾染上什么晦气。

  永安二年秋末,战事终于平定,压在梁人心头的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了开来。一时间,金陵城中竟似冰消雪融春花初放,四处均是一副生机盎然的样子。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秋天里,一个人踏上了螺市街的土地。

  白日里的螺市街几无人烟,唯有秋风卷起干枯的落叶,擦过掉了颜色的屋檐,擦过来者飞扬的衣角,最终落在那双素雅的缎面靴子旁。

  “吱呀——”

  他推开了红袖招尘封三年的大门。

那人背后夕阳西下,烛黄色的残光铺了满地,螺市街就从这遥遥欲熄的烛火色中,逐渐苏醒过来。

 

 

◇ 勾阑

  永安三年初。

  还未过正月十五,金陵城中百姓还沉浸在年节的喜庆中尚未平复,祭过祖先访过亲族送过年礼,余下便是三五好友宴饮,吃吃茶听听曲,聊一聊过去一年里的见闻。

  当今天子亲叔父纪王的府里正有这么一场宴饮。

  “小豫津啊小豫津,你从军这几年,变化还真不小啊!”纪王多饮了几杯酒,此刻正歪倒在榻上,笑指着言豫津说:“来让我看看,你跟那些老粗厮混了三年,这听曲儿的耳朵,是否还像从前一样灵光?”

  “王爷,您还真别说,我睡在那军营里,还真梦到过您府上的曲儿呢!”言豫津大着舌头拍胸脯,“您让他们来,尽管来,北地可没有您府上这么好听的曲子,我整天听那鼓号,听得耳朵都要生出老茧了。我是真想念您呀!”

  “你哪里是想我?你是想我府上这些乐师吧!”纪王挥挥手,两个婢女便搬来一扇花鸟锦绘屏风,屏风后坐了一位乐师。纪王向言豫津示意:“来猜一局?”

  这是他平日里惯常玩的游戏,奏乐者被挡在屏风后,仅凭乐声推断其演奏的是何种乐器,更有能者,可凭音色品评乐器的优劣,谓之“猜乐”。言豫津年纪虽轻,于乐理一途却颇有心得,也是此等玩乐的常客,今日自然不在话下。一连七局,七局皆中,看得纪王抚掌大笑,连连称好。

  言豫津喜滋滋的受了夸奖,又趁机讨了几两今年的新茶,这才坐正身子说:“您府上的乐师虽好,可听来听去也没什么新意,王爷您天天听这些,怕是也听烦了吧?”

  纪王闻言,重重叹了口气:“战事方休,国丧期也没过多久,十三先生和宫羽姑娘又都不在,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诶,小豫津,莫非你有什么好去处?”

  “豫津今日,正是为此而来的!”言豫津故作神秘的一眨眼,对纪王说:“王爷您可知,红袖招的店面被人盘下来了?”

  “盘下来又怎样?诶呀小豫津你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

  “实不相瞒,店主是我的旧友,他可是个大大的妙人,云游四方遍历红尘,见识非常人可及。这次来金陵开店,说是有个绝妙的主意,还不肯告诉我,只同我打包票说一定有趣,不知王爷可有兴趣?”

  纪王沉吟了一会:“能蒙你推荐,想来一定有点意思。这店现在已经开了吗?”

  言豫津连忙从袖中抽出一方请贴,双手恭敬的呈给纪王:“下月初一此店开张,还请王爷赏光!”

  “这店家算计的真好,居然请你来做说客!”纪王瞪眼笑他,伸手接过请柬。

  那边言豫津也跟着陪笑道:“我这个朋友其实对王爷仰崇日久,只是王爷身份尊贵,他却身无功名,怕轻慢王爷,故而委托我代为转达,还请王爷赎罪。”

  纪王此时已开了请帖。牙白色纸笺正上方,落了两个大字,起笔轻恣落笔疏狂,看得纪王眼前一亮,恨不得拍案叫好——

  勾阑。  

  “勾阑?”

  萧景琰从堆满奏章的龙案上抬起头来,修长手指抵着头侧,眉目间有浓浓的疲倦之色。自正月十六开朝之后,年节里积压的政务便都一齐涌了过来,他又素来是个勤勉的性格,至今已经在武英殿旁的偏殿里宿了近半月,故而即便终于见到了分离日久的恋人,也提不起什么力气,只能带着浓浓的疲惫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个散心的地方。”蔺晨年前回了琅琊山,上元节后又多留了一旬,是以月底方归。他近乎贪婪的盯着年轻的帝王,目光牢牢锁住对方苍白的脸色,手上一动,已经捉住了对方的手腕,觉得比走前细了一些,忍不住心疼的揉捏了一下。

  萧景琰猛地被握住手,手指一松,指间的朱笔啪的落下,好险避过那份摊开还未批复的奏章。他索性把奏章往旁边一推,整个人松垮下来——整日里撑着皇帝的架子实在太过辛苦,也只有在母后和蔺晨面前可以暂时褪去至高无上的威严面孔,略略放松一下。

  蔺晨摸了摸脉,脉象平和并无不妥,这才放下心来,把萧景琰微凉的指尖握进手心,运起内力暖着,转头看了看这空落清冷的殿室,有些心疼的说:“你这殿里也太冷了些,怎么不让人生些炭火呢?”

  “原先在王府里习惯了,冬天素来是不点火盆的。”更何况这几年大梁腹背受敌,又遭受天灾,国库本就吃紧,连宫中一些珍宝收藏都被他换了军饷。几盆炭火虽小,但能省则省,他也不是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人。

  这些话萧景琰没说,蔺晨却猜得到,当下便不再提起,只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勾阑是我开的店,二月初一开张,我带你去散散心可好?”

  “二月初二我要领百官亲耕,初一礼部会再最后确定一遍流程。战事方歇,正是安抚百姓的重要关头,我怕是没时间跟你出去了。”萧景琰有些遗憾的摇摇头。

  “初一是朔日,又正好是休沐日,你还不让人休息一下?什么叫积劳成疾你懂不懂?仗着年轻就胡来,哪有你这样的……”蔺晨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埋怨他。

  萧景琰失笑:“你怎么跟我母后似的。”

  “太后娘娘也这么念叨你?说起来,我这次回来着急见你,还没去拜见过娘娘,本是带了几卷医书给她的。”蔺晨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不出意外是白水,还是凉的。他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用内力将水重新煮沸,塞给萧景琰让他握着暖手,自己则闪身到龙椅旁,给他除了朝冠,替他轻轻按揉头部穴位。

  随着蔺晨靠近,一阵淡淡的冷梅香气也迎面而来。萧景琰沉浸在这熟悉的气味里,一时间百般倦惫席卷而来,便阖了眼任他动作。

  “天色近晚,一会我要去母后宫中用晚膳,你同我一起?”

  “怎么,不怕娘娘光顾着与我说话,冷落你了?”

  现太后入宫前曾为林府医女,入宫后也不曾放下医术,只是囿于森严宫规,无人可与探讨。蔺晨与萧景琰相恋后时常夜闯皇宫,有一次恰好撞见了当时还是静贵妃的太后,两人都是萧景琰至亲之人,又都对医术颇有心得,一来二去,竟很是谈得来。后来,蔺晨得了闲,便去太医院领了个虚职,在萧景琰忙于前朝国政无暇他顾时,便去后宫陪伴静贵妃,每次去必不空手,或是珍贵草药,或是不世良方,又或是不知从哪个旧货摊子翻出来的几本古早医书。许是太多年没有同行切磋,以静贵妃那般清净恬淡的性格,与蔺晨论起医道竟也能滔滔不绝半日。蔺晨交游广阔,足迹遍布天下,讲起山河秀丽红尘风情也是天花乱坠头头是道,倒着实让静贵妃怀念起曾经入宫前随师父游历天下的日子,两人相处得格外合契,生生让担心母妃不豫的萧景琰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偶尔也泛出几丝酸溜溜的感觉。

  蔺晨按着萧景琰脑后的风池穴,见他不说话,便轻轻开口说:“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太后娘娘对我青眼有加,泰半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的。”

  天底下做母亲的,大多都是希望自己的儿子一生顺遂,与相爱的人白首到老的,哪怕自己的儿子贵为九五之尊,哪怕他的爱情与世俗相违,终究也愿意为了他让步。

  萧景琰依旧没有应声,后脑被掌在蔺晨的手里,编的细密的发辫紧贴着掌心,发根缀着的暖玉熨帖的卡在指缝里,像是全然忘记身后的这个人,这双手,是既可以生肌续骨,又或是碎金断玉的。

  武英殿中一室清冷。

  萧景琰出身行伍,身边素来不用寻常婢女,至多跟着些属下,如今得登大宝,往日的部下自然也早已独当一面,再不能当近卫使用。高湛年老,新帝恤其侍奉有功,恩准其于宫中颐养天年却不必再伴君左右,其他小太监们又畏惧他身上那股压不住的军人铁血,索性也不叫他们在近旁随侍,再加上蔺晨一来,他们更是早早的退下了。所以此时蔺晨放眼望去,偌大的宫殿中竟只有萧景琰一人独坐,而殿中曾陈列的金银玉石奇珍异宝名家字画,大半都已在萧景琰即位之初换成了军饷,结果就是,堂堂天子主政的武英殿,竟无半点辉煌奢丽的色彩。

  殿中唯一满满当当的就是眼下这方龙案了。左右两侧的奏章都堆得高高的,像是永远都批不完的样子。蔺晨看在眼里,有些心疼。

  他的爱人是大梁最为尊贵的人,却也是活的最不自由的人。夙兴夜寐,克勤克俭,这样的生活在从前的他眼中是最为无趣的,可谁让他偏偏就喜欢上了这么一个“无趣”的人呢?

  即已动心,便不会放手,他蔺晨做事,从来只凭本心。

  “所以,景琰,二月初一你就跟我去罢,如何?”

  这次他依旧没等到萧景琰的回答,低头一看才发现,当今天子居然直接就着这个姿势昏睡过去,而即便在睡梦里,在熟悉的冷兰香气中,他难得舒缓的眉心依然有一道深深的刻痕。

蔺晨住了手,轻轻将当今天子从龙椅上抱起,放到偏殿暖阁的卧榻上。萧景琰动了动,却没有醒来——他终究还是太累了。蔺晨坐在榻侧,伸手轻轻拂过萧景琰眉心的皱痕,声音低沉宛若叹息:“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可好?”

 

 

◇ 青梧

  自上元节后,全金陵城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螺市街上。

  准确的说,是螺市街当中,于红袖招旧址,新开的那家“勾阑”上。

  “勾阑”这家店很是神秘,从店主盘下店面重新修整开始,便拿布整个围了起来,旁人是半点都看不到里面的,乃至它都要开张了,绝大多数人却还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店面。

  店修的极为低调,可开张的声势却做的极为高调,这位不知从何而来不知身为何人的店主给京中数位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发了请帖,更稀奇的是这些人竟也都欣然接了贴,答应来捧一捧场子。这其中就有云南穆府的霓凰郡主与小王爷穆青,言侯府那位从军归来的小侯爷言豫津,和他的好友、莅阳长公主的长子萧景睿,后者虽然身世尴尬,却并不为当今天子所忌,依旧凭着军功受了封赏,这在时下也不失为一段美谈。

  “哎,你听说了吗,不知道那‘勾阑’背后是不是有天大的能耐,今日连纪王爷都会到场!”

  “当真?”

  “当真!”

  听话的人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艳羡来:“这样看来,今日必定会是一场盛事了。若我等能在场一睹风采,想必定会有所得。”

  诸如此类的对话,近几日来在金陵城的街头巷尾每天都在发生,是以身旁人都见怪不怪了。谁料今日邻座却传来一声冷哼,正围坐一桌的人转头看去,是个穿着旧衣冠的书生,脸上带着些愤愤不平的神色。“不过是京中贵戚子弟给巨贾捧场罢了,怎么称得起盛事?开在螺市街那种地方能是什么正经店面,想来不过就是个青楼罢了。”

  这是在长治坊的东头第二间,老板娘夫家姓杨,做得一手好馄饨,远近闻名,算是金陵城中一味美食,加之费用低廉,所以不论何时,店中总是少不了人的。此时已过辰时,店中人不多,只有三桌人。方才出言讥讽的书生单坐一桌,面前只摆了一碗最便宜的素馄饨,脸色却摆的极为高傲,像是时时刻刻嫌弃身下眼前这沾满油污的桌椅,皱着眉作痛心疾首状说:“金陵城乃大梁国都,天子脚下,竟也是这般奢靡淫费……”

  旁人一看便知,这不过是个穷酸书生,学问未必有多大,心气却高过天去,颇觉扫兴,便不去理他。

  第三桌上坐着的也是两名男子,一着月白一着鸦青,正是蔺晨与萧景琰。前日里蔺晨用了百般心思,又和太后联手,终于说动萧景琰出宫行走稍作放松,便立马带他来吃这家馄饨。杨家媳妇守寡二十余年,单靠这一方食摊撑起全家老小,所做馄饨皮薄馅大,汤头也颇有滋味,萧景琰年少时曾常来此,中经领兵、夺嫡、登位种种事后,再来尝旧时滋味,心中自是感慨万千。

  原本蔺晨只是托着腮看萧景琰吃馄饨,在心里偷偷描摹着男子英挺的面庞上柔和下来的曲线,不料听到这般话语,便突然开口,打断那书生的话:“敢问这位公子,可知‘青楼’一词从何而来?”

  那书生话未言尽便被打断,冷硬的回到:“不知。”

  “前代武帝时,起兴光楼,上施青漆,世人谓之‘青楼’。这青楼本是龙架之居,天子处所,亦可指雅舍,只因武帝荒悖,后人多蔑之,坊间又有讹传,方才有人称烟花之地为青楼的。当然,兄台若取雅舍之意称‘勾阑’,也并无不妥。”蔺晨不顾那书生愈来愈黑的脸面,径自侃侃而谈,“武帝距今不过百余年,此典知者良多,本不必我多言,这几位仁兄一看就也是懂得的,见笑,见笑。”

  这话说的漂亮,既驳斥了装模作样的书生,又暗捧了直指先前说话的那些人,他们听得舒服,便连声应和,其中称“盛事”的那人更是急迫的追问:“听兄台言下之意,对今日之事知之甚深?”

  蔺晨一扬眉:“稍有耳闻而已。店家请了许多贵客是不假,只是勾阑既然开门迎客,自不会有拒客的道理,几位若真好奇,不妨一看,现在去应该还能赶上个好位置。”话说到此,见萧景琰已经放下筷子,也就不再多言,留了一小稞银锭便拉着他离席。

  两人并肩走出一条街去,萧景琰突然说:“你没必要生气的。”

  “我跟他们有什么气可生?”蔺晨背着手,闻言看向萧景琰,似笑非笑。“其实想来,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我这勾阑今日可真要成天子处所了。”

  “随你吧。”萧景琰还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想说的那些话,无非是宫禁严苛委屈于他,以他们的关系却都无需宣之于口。蔺晨是不在乎这些的,反而常常调笑他思虑过重,他心知蔺晨总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他,可他又何尝不想如此呢?

  二月头里的春风还带着一丝凉意,卷起蔺晨披散的长发,卷起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盘旋着飞舞着,落在两人的肩头。

  蔺晨伸手轻轻拂了去,却留了一片叶在手上。那是去岁冬天未落尽的老叶,绿得浓厚深沉,很是好看,叶柄却枯黄生硬。他捻着这片叶子,轻声说:“我有一只心爱的凤凰,百鸟都称他为王,身负霞光,要在九天翱翔。我种了一棵梧桐树,盼着哪一天他飞倦了,愿意落下来歇一歇脚。”

  萧景琰故意板起脸:“你向来是会说这些话哄我开心的。”

  “那请问郎君,你开不开心呢?”蔺晨赶上前两步,转过身来,贴在萧景琰的身前倒退着走,边走还边挤眉弄眼,萧景琰到底是破了功,扑哧一声笑出来,把蔺晨拉回身旁站好,不去看他得意洋洋的笑脸。

  蔺晨得寸进尺的凑到他耳畔念叨:“都怪我的景琰生的如此一副好容颜,让人魂牵梦绕,正如诗云,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你行了!”萧景琰瞪圆了一双鹿眼,连忙去堵他的嘴,“大街上发什么疯!”

  “唔——”蔺晨用劲儿去掰萧景琰的手,纹丝不动,他眼珠子一转,张开嘴向外哈气。萧景琰只觉得掌心一热,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一条柔软的湿润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掌心。下一刻他立马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忙不迭的收回手,斥一声“胡闹”,两颊上压不住的飞起红晕。蔺晨则大大方方的伸舌头舔了舔上唇,作出意犹未尽的模样来,眼看着萧景琰有些羞恼,这才出声安抚:“别怕,没有人的。这几间屋子我都买下来了,再往前走走就能看到我的梧桐树了。”

  萧景琰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带离了大街,拐入了一条小巷。这条小巷不很宽敞,两旁都是院墙,看起来和金陵城中寻常百姓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又往前行了一段,是一间宅子的后门,也是平平淡淡毫不出奇。蔺晨没有上前敲门,而是一揽萧景琰的腰,纵身而起。

  翻过院墙的那一瞬间萧景琰顿时明白了蔺晨这般举动的用意,于高空中俯瞰那一眼,院中美景尽览眼底,亭台楼阁假山竹林流觞曲水,尽管很快就落到了地上,眼前所见也只有一大片茂密的竹林,但那惊鸿一瞥,却足以使人惊叹。

  门口是一大片青葱的竹林,穿过竹林可以看见一片仪态巍峨的假山群,脚下的小径由石子铺成,又有清流映带左右。整座庭院自然灵秀,优雅从容,怕是无人能想到,于金陵城这般金粉喧嚣的帝都之中,还能有如此一方清净雅致之地。

  蔺晨引着萧景琰顺着溪流上溯,一直走到了庭院中心,一道矮坡之上,有亭矗立于此,飞檐翘角,内设棋桌石凳。亭子后面有一架水车,下连水潭,正是这水车昼夜不休的轮转,才有院中溪流不止。亭子旁栽了棵树,萧景琰凑过去一看,还真是棵梧桐树,回头含笑睇过去。蔺晨坦然的接住了这道目光,双手一摊,“你看,我没骗你吧。”

  坡上地方并不大,萧景琰绕着亭子转了一圈,发现视野很是开阔,庭中又多树木,便闭了眼深深呼吸,草木芳香扑鼻而来,只觉胸腔浊气一吐而清,煞是快活。蔺晨拥住他,把头埋进他的肩膀,发出的声音便有些闷:“这些都是给你的,喜欢吗?”

  萧景琰将手放在腰间,与蔺晨十指相扣,用一种杂合了赞美与慨叹的语调说:“很美。”

  “园林再美,以人力为之,便失了意趣。可惜我不能将你治下的山川河海都搬进来,那才叫真的美。如果可能,你一定要亲眼去看一看。”

  “都说为帝者富有天下,我自承袭皇位以来,却总觉得亏欠了这天下,只能竭尽所能,万勿辜负。天子想要的东西太多,四海升平吏治清明百姓安康,总是难免被迷花了眼,束住了手脚。幸好,萧景琰想要的并不多。”

  萧景琰轻笑,回身反拥住蔺晨,额头相触,呼吸交缠,呢喃而出的声音生自心底,又好似远在天边。

  “……都已尽揽怀中了。”

 

 

 

◇ 惊遇

  今日的螺市街一扫三年来的低迷颓废。从一大清早开始,就不断有青纱帷帐的马车驶入,车门旁坠的灯笼上写的姓氏,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声名显赫的家族,普通老百姓哪怕是远远看见都要避让。今天却是例外,迈进勾阑的大门的,既有豪门公卿,又有平民士子,只要缴了入门的票银便都可以入内;入得门后,也都坐在大堂里,连座位都不许挑,引客的小童带你到哪个座位,你就得坐哪个座位。勾阑的主人明确放出话来,他家做生意向来是开两扇门迎八方客,进了他家店门便是他家客人,无分尊卑无论贵贱,是以除了二楼有几间雅座留给主人宴客之外,来客都是要坐在大堂里的。

  来的人虽多,真正是蔺晨拿帖子请过来的人却不多,左右不过纪王言豫津萧景睿并上穆家姐弟几人,其余多半是出于好奇主动登门。是以京城贵戚豪门无数,得专人指引上二楼雅座的却并没有几个。

  穆家姐弟来的最早。虽然上过战场后穆青的性子变得沉稳了些,终究还是有些少年心性,急匆匆的早早赶到,眼下正百无聊赖的拿了矮几上的糕点往嘴里塞,穆霓凰坐得端正,拿了茶杯品了一口。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是纪王到了,言豫津和萧景睿随后。穆家姐弟起身见了礼,各自落座后,纪王就迫不及待的开了口:

  “小豫津,你不是说你那朋友是个天大的妙人,还要把他介绍给我吗?”

  言豫津拱手笑道:“我原先和蔺兄提起您时,他对您是神交已久,一直盼着想当面一睹您的风采。只是今日蔺兄新店开张,怕是事情繁杂,还请您稍等片刻。”

  “这店是姓蔺的开的?”穆青愕然抬头,然后猛地转头看穆霓凰:“姐你没告诉我啊,他是不是就是当初给苏先生看病的那个蒙古大夫啊?”

  穆霓凰脸色一变,低声斥责:“别胡说。”穆青自知说错了话,低头任骂。

  雅室里一时有些尴尬。萧景睿有心解围,便向言豫津发问:“其实蔺兄之前邀我前来时,并未详细告知他开的是一间什么样的店,豫津你可知道?”

  言豫津摇摇头:“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许多,蔺兄只说他想出了一个新奇的主意,我一定喜欢,再详细的却不肯告诉我了。不过,午时将至,想必也等不了多久了吧——”

  话音还未落地,只见贴墙放的一尊博古架突然一动,然后吱呀一声向前张开,一道暗门显露出来。众人一惊,纷纷将手按上腰间剑柄,在看见出来的人的时候却都放松了手。

  “蔺兄——”

  “蔺先生——”

  来者正是蔺晨,他见得众人,微微一愣,面上笑的和煦,暗地里却有些为难。别院同勾阑并不在一条街上,却有密道相连,出口正是这里,这间雅室本是留为己用,今日会客应在另一侧的花厅,想来是手下人办事不够牢靠,引错了房间。他身后跟着萧景琰,本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让两方人相见,如今却没了别的办法,难不成还要把这些贵客赶到花厅去?

  他这边略一犹豫,穆青就出声招呼了:“蔺先生怎么站在那儿不动了?纪王爷一直说要见你呢。”

  纪王同时也开口:“这位就是蔺先生?小豫津经常跟我提起你,夸你——”

  所有的话,都在看见在蔺晨身后出来的那人后戛然而止,雅室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萧景琰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尽管他知道蔺晨邀请了这些人,却也没料到现在这个局面。他与蔺晨的关系虽然从未掩饰过,但终究未曾放到台面上来,更不要提如今日这般摆在宗亲面前,一时间颇有些窘迫,只能自以为不起眼的瞪了蔺晨一眼,却不知这般亲密的神态落到对面人的眼里,更是让人打了个激灵,穆青甚至一不小心把酒杯碰到了地上,碎瓷声清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萧景睿,他匆忙起身站定,双手高抬至身前一合,躬身行礼道:“见过陛下。”余下几人这才清醒过来,跟着起身行礼,蔺晨本站在萧景琰身前,位置很有些尴尬,只得侧身以示不受。

  还未等礼数行全,萧景琰便一挥手:“今日出游在外,不必多礼。”听得这话,几人面面相觑,却也不好就这样回到座位上。纪王眯起眼,视线在蔺晨和萧景琰身前来回逡巡了几次,这才颤巍巍的拱手道:“陛下……”只是这话说了一半,后面的话却不知如何接下去了。

  霓凰反应快,立马接上:“陛下出巡是大事,为何不见禁军和城防营的兄弟们?若是有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她是云南王府的郡主,又是从龙之臣,说这话虽有些唐突,却并不僭越。萧景琰果然没有说什么,不料蔺晨却突然开口,一开口就又是惊人之语:

  “郡主这话说的,我好不容易说服陛下出门来散散心,带着那些碍手碍脚的人做什么?再说了,景琰与我在一起,我自然不会让他有什么闪失的。”像是嫌这一番话不够真心,末了还用浓烈的眼神望向萧景琰。萧景琰神色淡淡,十足的矜贵帝王风范,可惜泛红的两颊暴露了他。他清咳两声,躲开蔺晨的视线,对几人说:“今日偶遇实非所料,你们只当朕不曾来过,莫要拘束。”说完又冲蔺晨说:“我先过去了。”

  蔺晨知道他是体恤众人,怕他在谁都放不开手脚尽不了兴致,便也没有阻止,只是说:“那边还有一间花厅,我带你过去罢。”

  “不必,我还会迷路不成?”萧景琰一挑眉开了个玩笑,露出几分做皇子时的样子来。“朋友相聚难得,皇叔又难得出门,莫要怠慢。”说完,冲在座几人点了点头,径自出了门。

  默默看着一身常服的当今天子信步离去,穆青重重的吞了一下口水,冲蔺晨竖起大拇哥:“蔺公子,蔺先生,你真是这个。”话刚说完,就听见霓凰清了清嗓咳了两声,只得把手势收了回去。

  蔺晨看着这两姐弟的相处十分有趣,偷偷笑了一阵,方才不慌不忙的走到主位上落座,然后与在座众人分别见了礼。他和言豫津在军中相熟,性格投契,便结为挚友,与萧景睿关系也不错,穆霓凰与穆青也是认识的,唯有纪王是初次见面,虽然琅琊阁的鸽笼里有这位闲散王爷的详细资料,但他毕竟是亲王之尊,又是萧景琰的长辈,蔺晨自然少不得多加注意,格外郑重。

  今日待客一应用度均为顶级。新茶未下,准备的是陈年的普洱,酒则是珍品照殿红。蔺晨亲自起身给纪王斟酒,再双手恭敬奉上,纪王笑眯眯接了,两人对饮。三杯之后,蔺晨这才回到座位上,纪王则把玩着手里的白玉酒杯,脸上的笑容有些凝固,良久,长叹了一口气。

  “景琰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的性子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认准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这件事之前我也曾有所耳闻,原本也没想到今天会……不过既然太后都已松了口,蔺公子又这般一表人才,老夫这个做叔叔的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和天底下的长辈一样,只盼着自家孩子能过的开心。”

  蔺晨正色回道:“这是自然。”

  萧景琰为郡王时,正妃早逝,后院里只有几个侧妃,一年也见不到他一次,即使后来得势也不曾续弦。入主东宫后,先帝指了中书令柳澄的孙女为太子妃,不料战事骤起,婚期延误,后先帝又大行。柳氏其实早有情郎,两家亦有默契,只是碍于皇命不得不从,萧景琰登基后索性放了她去,还为她亲自主婚,给足了柳府面子。他登基不久,日日勤勉政务,后宫几同虚设,除了府中旧人封了嫔,竟没有新纳一位宫妃。百姓只以为他还在怀念那位早逝的靖王妃,宗亲中却早有风闻,当今天子心之所爱,乃是一名男子。

  言豫津对这事虽有耳闻,但并不上心,反倒是在军中经常听蔺晨提起他的心上人,也知道那是个男子,今日得见虽然惊诧,但更多的却是替好友感到高兴。他举杯相敬:“既是有情人,自当成眷属,恭喜蔺兄。”两人对饮一杯后,言豫津有心引开话题,便说道:“蔺兄,当日我可是替你打了保票的,只是你这勾阑到底有何妙处,我们几个可都心急得很呢!”

  “蔺少阁主卖了这么久的关子,还能被你就这样套出来?午时将至,都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几柱香的时间。”穆霓凰一开口,言豫津也就不再敢问下去,纪王也明白她的意思,开口说:“小豫津常跟我夸你,他日有机会你来我府上,我们再聊!赶紧过去罢,别让景琰等久了。”说完还眨眨眼,老顽童一般。

  蔺晨心领神会的道了罪告退,神色虽然从容,脚下却急匆匆的,一下子就没了人影。萧景睿看着他的背景,有些感慨的说:“若非亲眼所见,我是决计不会相信这件事的;即便刚才看到了,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穆青追问:“为什么?”

  萧景睿一笑,笑容里有些怀念也有些晦涩:“小王爷年纪稍小些,许多旧事霓凰姐姐想来也不会跟你说。我们几个跟当今圣上也算是自幼相识,陛下虽然是由祁王一手教出来的,性格却不如祁王洒脱,更为坚毅沉稳一些,性情也是本真率直,但毕竟出身皇室,而蔺兄是琅琊阁的少阁主,在江湖上也是有名的逍遥人,最是风流潇洒不拘凡尘。两人性格天差地别,江湖人又多不喜官府,蔺兄居然会与皇室牵扯,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言豫津当即出声反驳:“先不说情之一字玄妙莫测,江湖与庙堂,又岂是两相对立,老死不相往来的呢?以你为例,不就是身兼两者吗?三年前,我大梁四面受敌,又有多少江湖义士慨然从军?战事结束后有弃赏远走的,自然也有领了封赏入朝为官的。况且,以蔺兄的旷达性情,心有所向必躬而蹈之,又怎会囿于所谓的江湖庙堂之分,弃所爱于不顾呢?景睿,你着相了!”

  萧景睿低头愧答:“你说的不错,是我着相了!以蔺兄性情,这般行为才是理所应当啊。”

  “你们两个呀!”纪王指而笑道。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自称是侍童,进得屋后排成一列对几人恭敬说:“相扰贵客实在抱歉,只是午时将至,我家主人差我来为各位升起锦帷。”言罢,为首的便走向北墙,抓住墙边一枚铜环向下一拉,原本完整的墙壁中心突然打开一道缺口,紧接着缺口两边的墙板向旁边退去,变成一个大型的露台,只是笼着重重锦缎。自从露台大开之后,窗外嘈杂的声响便传了进来,而随着其余几个侍童掀起厚厚帷幕,只留下一道轻纱暂作遮蔽,声音便愈发清晰。这些侍童年纪虽小,手脚却很麻利,整好锦帷,设好软席,又换上新茶美酒蜜饯果子,方又齐齐躬身道:“还请劳烦几位贵客移座。”

  纪王几人移了座,这才发现这间雅室的妙处:露台所垂轻纱制法独特,外间人向内是看不清楚的,而里面人向外望,却可以将大堂尽收眼底,而对于大堂中央留作表演用的高台更是看得清楚;更妙的是,机关一阖,便又是一间清净的雅室了,心下不由得啧啧称奇。

  忽听楼下一阵铜锣声响,几人脸色一正,午时已至。

 

 

◇ 宫鬼

  勾阑的布局与别家大不相同。

  大堂很大,设有高台,四周以红布栏杆相隔,高台中心偏后垂了三层青纱,依稀可以看出里面摆了一套桌椅,可纱帐之前舞台正中亦有一套桌椅;高台之下,宾客小桌错落排列,桌上俱备了一壶清茶,两三样点心,又因为午时将至,每桌上又都另加了几样小菜。茶点餐菜均不必另行加钱,却也不能自己点菜,侍童会先询问忌口食物,这之后他们上什么,客人就要吃什么,这般新奇的吃法很是有人不满,但侍童所上菜肴不但样式精美,口感更是出众,大家竟都吃的心满意足,也便没了之前的抱怨。

  就在这时,高台一侧突然传来锣鼓声响,众人抬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那青纱帐内竟坐了一个人,散发白衣,面容看不清楚。那人正是蔺晨,运气于口,再出声时,那声音竟十足的低沉稳健,与他自己的声音大为不同。他将抚尺一拍,袍袖一甩,朗声说道:

  “在下便是这勾阑的东家,今日开业,贵客临门,某不胜感激。”

  这一声含着内力远远送出去,即使是最角落里的客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还不待众人反应,蔺晨的第二句话已经出了口:“不知大家可曾听过这样一条秘闻,皇宫里,半夜闹鬼?”

  这算是什么秘闻?有人就在地下犯嘀咕了,为尊者讳,这勾阑的主人怎么一开口就说起宫闱秘闻了?也有人不屑的说:“后宫之中本就多阴诡事物,历来有鬼魅传言,何足挂齿?”

  “好教诸位知晓,后宫中鬼魅之说盛行,本不足为道,可我今天想说这桩鬼事,并非出自后宫,而是武英殿。”

  堂内一片哗然。

  武英殿乃正殿,皇帝日常理政的所在,故而在市井流言里,是“龙气”最重的地方,若这样的地方也闹鬼,那岂不是暗示着龙气衰微?这也就不怪乎众人如此惊诧了。

  而二楼雅室里的几人也被吓了一跳。他们当然认出了蔺晨,却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正焦急着,忽见对面露台上也出现了一个人影,隔在轻纱后影影绰绰的,可不就是当今天子萧景琰本人?索性也不再胡乱猜测,静观其变。

  蔺晨才不管底下如何议论,又一拍抚尺,接着说道:“我既然开了口,便不是空穴来风,其中缘由,且有我细细道来。”许是因为他现在用的这声音太有说服力,堂中人竟也静下来听他讲。于是蔺晨便娓娓道来:“在座各位应该都知道,当今天子勤政爱民,厉行节俭。前两年战事四起,又闹了天灾,国库亏空的很,后宫以当今太后为首主动削减份例以资前线,而皇上开了私库,拿了不少好东西出来,都换成粮食充给前线和灾民了。是以如今,宫中的那些奇珍异宝比起前朝是远远不及的,这一点,大家想必都能明白吧?”

  “而陛下为皇子时,南征北战,立下军功无数,是以行事很是不同,武英殿中那些值钱的摆设都不用了,换成了刀枪剑戟等等兵器,那往里一走,跟阎罗殿似的。更何况这些兵器都是饮过血的,有的是陛下用来杀过敌的,有的是从敌人那里收缴来的,死于其下的亡魂太多,这等杀器的戾气又太重,久而久之,那些亡魂离体后就再也不能下地府转世投胎,而是都纠缠在兵刃之上。”

  底下有人不以为意,这是有官职勋爵在身,曾经进过武英殿的,知道殿上的装饰虽然素了些,却远没有到这人所说的地步,可更多人却是不知道的,听得如此皆屏息侧耳。

  “平日里若是陛下在,自然无事,那些亡魂畏惧的很,早躲起来了;可若是夜里,陛下回了寝宫,那些鬼平日里被压抑的狠了,可不就抓着这个机会赶紧出来走一走?”

  “死在战场上的这些鬼,样子尤为凄惨,缺胳膊少腿的,脑袋开瓢的,肠肚拖了一地的,自然不是一般的亡魂能够比得上的,半夜里武英殿中鬼影摇摇,还在声嘶力竭的喊着杀呢!也因此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们一个个都被吓的胆战心惊,恨不得离得远远地。饶是如此,也总有人不怕死的去看,这下热闹可就大了,任谁都是气宇轩昂的走进去,屁滚尿流的逃出来。要问他看见了什么?两股战战,什么都说不出来!”

  蔺晨又详细描述了一下那些刀下鬼的惨淡模样,他为医者,于人体结构本就熟悉,自然说的栩栩如生,偏又不觉得血腥,只剩恐怖,听得台下人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然。

    “可偏偏就有一个人是个例外。”

  故事的主角并不是宫中的太监或者侍卫,而是江湖上的一位侠客,武功高强飞檐走壁,俗话说侠以武犯禁,他与人打赌输了,赌约便是深更半夜去闹鬼的武英殿走一趟。鬼见到了,他没有被吓到,鬼也没有杀他,反而和他聊起天来。原来这里的鬼没有很多,只有它一个,它也不是什么战死的士兵,而是陛下出征时偶然得到的一柄宝刀的锻造师,当时宝刀出炉,正是锻师以颈血相祭,方成就其寒光四射无坚不摧。自那以后,锻师的魂魄便留在了刀上,至今百余载光阴,看遍人间悲欢,看得心灰意冷,最终沉沉睡去。

  侠客就问,那你是为什么又醒过来了呢?锻师沉默良久才说,当初铸刀是为了一位将军,想要助他纵横沙场战无不胜。侠客又问,那你是因为今上也曾领兵,与那位将军相似吗?锻师却摇摇头,他们两个人并不相像,天底下也没有人可以取代别人,他醒来只是因为他快要消散了。侠客啊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锻师却反过来安慰他说,自己已经是死过的人,消散之前还能有两个人陪他说话,也算是很幸运的了。侠客惊讶,两个人?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手持烛台,自暗夜里款款而来。

  讲到这里,大家便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个虚构的故事罢了,但蔺晨讲的娓娓动听,情节波折引人入胜,使得听者不知不觉便沉浸其中。

  侠客终于明白,所谓闹鬼不过是皇上与锻师演的一场戏。自从某日批阅奏章至深夜,发现锻师存在后,他担心别人知道后对锻师不利,便做出闹鬼的情景来吓跑别人。皇上时常会来陪锻师讲话,听他说过去的故事,今日也不例外,他手里捧着两盏婴儿手臂粗的白烛,见了侠客却也并未发问,径自分了他一盏烛火,两个人并肩坐下,听锻师讲故事。

  锻师讲了很多很多,他和将军年少相识,策马同游,相交莫逆,一同游历过名山大川,见识过红尘冷暖。后敌寇入侵,将军奉命领兵出征,佩刀在拼杀中卷了刃,他便想要锻师为他打造一把宝刀。锻师的手艺是家传,听了这话爽快的答应了,说要给他锻造天底下最好的宝刀,吹毛立断,削铁如泥。宝刀出炉的那一天,他以家传秘法不能道外人为由不许将军入内,刀铸成时也是托侍童奉给将军。侍童对将军说,铸刀人不见刀客是祖训,怕刀认不清主人,而自家老爷为了铸刀太过劳神已经歇下,请将军先行离去。这时将军近卫来报,说战乱突发天子急诏,将军临危受命领兵而出,腰间佩的正是锻师为他铸的宝刀,他以手按刀,说自己出征匆忙,待他得胜归来,再去和锻师饮一夜的酒。可将军却不知晓,他在刀炉外抽刀出鞘,利刃寒光闪了他的眼的时候,锻师正躺在炉前满是煤灰的地上,颈间一道长长的伤口,正向外汩汩的流着血,他听着将军和近卫远去的马蹄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故事讲到这里,台下已有呜咽之声,台上的蔺晨却好似半点不受干扰,依旧讲了下去。

  将军这一仗打了整整五年,归来后未及解甲便奔去刀炉,侍童却告诉他锻师已病重而逝。将军于锻师坟前扶碑大哭,说当年携手江湖曾定下诺言,此一生相契万勿废离,锻师你怎可食言而肥?讲至此,锻师嘴角浮起一次微笑,对皇上和侠客说,他当年怨我背弃诺言,殊不知他一生爱惜宝刀从不离身,我也就跟着他一辈子,这难道不是一生相契永不废离?

  锻师讲了许久,皇上和侠客便也坐着听了许久,直至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锻师这才停下,叹了口气说,我这百余载非人非鬼,无非是执念放不下。他一生未曾原谅于我,亦不曾娶妻生子安度人生。我把这其中种种缘由都说了出来,执念便已淡了许多,可以去地府亲自向他请罪了。说完锻师冲二人微微一笑,拱手一礼,身形就淹没在第一缕射进窗棱的朝阳之中,化为虚无。

  讲到这里蔺晨停住了不再继续,台下却有人不断追问:“那锻师真的彻底消散了吗?”“武英殿的鬼都消失了吗?”“侠客私犯宫禁,有没有被治罪?”“皇上为什么要帮锻师隐瞒?”

  “自那以后,侠客和皇上成为了好朋友。侠客闲来无事就会窜进宫来,皇上也让禁军为他行方便,两人时常相聚,也算是结成了一段难得的缘分。”蔺晨正色说。

  这怎么可能?台下议论纷纷。

  这怎么不可能。台上人嘴角微勾。

  蔺晨神色淡淡,只是青纱帐后无人得见。他抿了口茶,悠然开口:“没有什么为什么,或许只是因为皇上想听故事了,又或者是他想找个人说说话。没了锻师,却有侠客,能时常进宫与皇上聊一聊江湖掌故,说一说他治下的江山。”

  故事讲到这里就完了,有人唏嘘,有人感慨,也有人愤愤不平:“本以为是宫闱秘闻,谁料却是个没头没尾的故事,一听就是瞎编的,有什么意思?”

  不管底下众说纷纭,青纱帐内的蔺晨怡然的理了理袍袖,站起身来朗声说:“不错,就是故事,我开这间勾阑,本就是为了说故事的。”

  “我有一位倾心相恋之人,知他辛苦,不忍他日日愁上眉梢,所以开了这家店,讲山河秀美波澜壮阔与他听,讲天南海北红尘趣事与他听,能博得他一动容,便心满意足了。”话刚落地,不待听客如何反应,只见青纱帐悠悠一荡,半空里一朵云彩向门外飘去,众人再定睛看时,那帐里的人竟不知所踪了。

 

 

◇ 两依

  蔺晨当然没有消失,他只是凭着卓绝的轻功,往门外绕了一圈后,又偷偷折返了回来。

  进得花厅时,萧景琰正倚在露台上,听见他进来回头冲他笑了一下。蔺晨左看右看,没从那张脸上找到什么动容来,只好走过去挨在他身边坐下,手自动的揽上了萧景琰的腰,头也贴了过去。对面雅室传来明显的呛咳声、落杯声,蔺晨听了,笑得眯起了眼。

  他凑到萧景琰耳边,用方才那种低沉丝滑的声线悄声说:“刚才的故事怎么样?好听吗?”

  萧景琰瞥他一眼,道:“好好说话。”他虽作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来,耳根处却红的通透,说话声也温柔的很,蔺晨怎会不知,这是心上人不好意思了。大庭广众之下毕竟不便,对面又有人看着,蔺晨便不再作弄他,稍稍坐正了一些,一同向台上看去。

  这时高台上又走上一个人,约是而立之年,青布衣衫,中等身材。这人上来先自我介绍,姓刘,是勾阑的掌柜,以后店面上大事小情都由他来经手,方才那位是东家,东家是不管事的。这段时间里,大堂里侍童穿行,又为各桌送上新鲜的茶点。简单说了几句后,刘掌柜便坐在了青纱帐之前的那把椅子上,依旧醒木一拍,讲起故事来。

  这次讲的是蜀地传说,灌口二郎的故事。劈山救母,十日晒化,担山逐日,灌口治水,听调不听宣,这本是来自远古的神话传说,在座的人多少也听说过一些,但从未有人能把这个故事完完整整的说出来,更不要提说的如此精彩纷呈,引人入胜,堂中人不知不觉早已陷进了故事里。听那杨二郎高擎神斧救得母亲,只觉得胸臆一舒畅快淋漓;听到其母被自己的亲兄长派出十日晒化,便攥紧拳头义愤填膺;二郎于桃山之巅哭母,至哀至痛,听客也俱感同身受,垂泪叹息。

  萧景琰身居高处,将堂中种种情形尽收眼底,他自己也早已被故事感染,却因比旁人多了一份自持,尚可留存三分冷静,便是如此,他也着实是对刘掌柜的讲故事的功力赞不绝口。

  蔺晨听得有些吃味,忍不住开口说:“他讲的再好,能有我讲得好?”

  “他怎么能跟你比?”萧景琰笑着回答,“他说的再好,也不过是将民间传说整合剖析罢了,哪里比得上你,往台上一站就信口开河的功力?”

  “你怎知我就是信口开河?”蔺晨往萧景琰嘴里塞了一块榛子酥,自己接着说:“我那明明是胸有成竹。”

  萧景琰不留神,被塞了满口,险些被呛到,连忙伸手去拿茶碗,却被蔺晨抢先捏在手里不给他,他一时着急,眼睛里冒出生理性的泪水,乍一看上去明眸流转春水含情,倒让蔺晨有些看呆。萧景琰没好气的把茶碗抢过来,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把噎在喉咙的糕点送下去,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蔺晨很快反应过来,凑上去帮他拍拍后背顺气,心下也有些后悔,等到他缓过来了之后,就默默的缩到另一边去了。萧景琰怎会不知他怎么想的,偏不让他后退,抓住他的手摊开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的拍了拍,眼睛直视着蔺晨,满眼温柔之意。

  蔺晨看得心有些痒,食指微曲弹出一道指风,那露台两侧绑住厚重锦纱的束带便被打断了,锦帷簌簌垂下,隔绝了外间人的视线。他凑上前去,反手抓住萧景琰的手,十指相扣,双唇相贴。

  萧景琰出身军旅戎马半生,但在他坚毅沉稳军人铁血的性格之下,内心亦留有三分柔软,只有亲近的人方才知晓。两人温存之时,这分温柔便格外明显,正如此时。两人唇齿相依,气息交缠,月白与鸦青的袖摆重叠在一起,萧景琰低垂着眉眼,连呼吸都比平时轻柔了几分。他的眉心有一道深深的刻痕,眼角也有细密的皱纹,眼睑下深深的黑影,都昭显着他的疲态。但此刻,他的眉心是舒展的,笑容是挺阔的,眼角眉梢都带着淡淡的喜悦与轻松,蔺晨看在眼里,心里也稍稍有些慰藉。

  两个人这样相依,不知过了多久,但在呼吸变得灼热之前,萧景琰推开了蔺晨,平复了一下微喘的气息,低声说:“皇叔和霓凰他们都在对面。”蔺晨也知道在这里不可能再进行什么,仍是执着的追上去又偷了个吻,这才退开,起身去将锦帷重新挂起,毫不意外的对上对面惨不忍睹的表情,挑眉一笑,又坐回萧景琰身边。

  萧景琰再向外看时,发现台上竟然又换了个人,这次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声音抑扬顿挫,讲的却不是故事,而是北地的风土人情。梁国地处偏南,北方的一切听起来都很新奇,少年讲的又妙趣横生,将那山川湖海描述得栩栩如生,听客们也都听得全神贯注。萧景琰见此不由得奇道:“你们琅琊阁中人,难道都擅长讲故事吗?”

  “是,也不是。”蔺晨随意斜靠着,一边往嘴里扔着花生一边说,“我原来在琅琊山的时候闲得无聊,若是有各地分管回来报道,就把他们叫过来讲给我听,讲的好的有赏。”

  “若是讲得不好呢?”

  “怎么会讲得不好。”蔺晨理所当然的一摊手,“原先他们都是写文书回来,可文书哪有讲出来的好玩?”

  萧景琰点了点头,这般形式不仅新奇,也着实十分有趣。就拿昔日看过的《翔地记》作比,书中所录虽然足够广博,却精细不足,作者亦只是出游在外,自然没有这种常年居住的人知道的更多。楼下少年的声音逐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萧景琰的神情渐渐专注起来,沉浸在他所描绘的那一片北国风光之中。

  台上的人投入的说,台下的人专注的听,不时有侍童穿梭堂中,为客人换上新鲜的茶酒水果。等到他们撤下果盘,换上菜肴的时候,众人才发现,已过日暮黄昏。

  刘掌柜这时又上台来,告知大家今天的故事已经讲完了,请各位用晚膳,说话间有几位妙龄女子,脸覆轻纱,抱着各种乐器上台演奏,唱的俱是各地乡音,在座的有人至金陵后久未归家,骤然听到熟悉的曲调,竟忍不住潸然泪下。

  除了乐曲之外,也有人为勾阑的菜肴所倾倒。所用原料俱不是什么山珍海味,普普通通的食材却做得色香味俱全,令人只觉腹内馋虫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即大快朵颐起来。

  在勾阑这半日,真真称得上宾客尽欢,人人都赞不绝口。雅室里的饭菜远比楼下要更为美味,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让纪王这个老饕也吃的十分爽快,此刻正高举着酒杯,与蔺晨相谈甚欢。

  是的,蔺晨此刻身在雅室,对面的花厅里,空无一人。

  早在天黑之前,蔺晨就把萧景琰送回了宫。二月二天子亲耕乃是重礼,半点都不能马虎,是以蔺晨并未要求他多待片刻,萧景琰也没有表露出太多的不舍。

  这半天的轻松快乐,仿佛是偷来的一般,太阳落山之后,他依旧是金殿明堂高高在上的天子,眼前是一室清冷,笔下掌万里河山。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已是月上中天。

  喝多了的穆青踉踉跄跄的跑到蔺晨面前,冒出一句话来:“你和他这样,不觉得苦吗?”

  这话一出,全场都安静下来,他却还在继续说:“不能时时刻刻的在一起,也不能光明正大的接受大家的祝贺……这样的日子……”

  蔺晨微微一笑,“你觉得苦吗?我不觉得。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是怎样都不觉得苦的。”

  

  与此同时,慈宁宫中。

  萧景琰挥退了礼部官员后,便孤身一人来到了这里。他伏在太后身旁,宛如幼时的模样,安心的享受着母亲的怀抱。太后没有问他今天过得如何,她也不需要问,自己的儿子,做母亲的是最懂的。

  她弯下身来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挺拔如出鞘利剑一样的,被层层重负压的紧绷的,至今也不敢稍歇的。

  她突然落下泪来。

  “苦了你了,我的孩子……”

  而他直起身,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轻声说:“哪儿有什么苦的。母亲,我很幸福。”

我很幸福。

 

 

◇ 尾声

  许多许多年以后。

  勾阑早已成为金陵城的最有名的消遣去处。那里有上好的酒菜,有精致的茶点,有最动人心弦的故事,有最浩淼壮丽的河山。

  对于那位白衣东家于永安三年二月初一那天亲口承认的心上人,坊间一直众说纷纭。有人说那必定是一位绝代佳人,才貌双全,方才配得起这般深情厚谊。也有人说,这家勾阑并不是真正的勾阑苑,真正的勾阑苑,远比这店要美轮美奂的多。

  听这话的人颇有些不屑,这不就相当于金屋藏娇吗?

  “非也非也,不过是因为爱他,便想把这世上的一切美好动人都说给他听罢了。”

  杨记馄饨铺如今的当家是杨夫人的儿子儿媳,虽然接手还没几天,生意却格外火爆,平日里忙的脚不沾地,哪有功夫去听客人们在讨论些什么,反正那些士子们经常一言不合,引经据典的开始互相驳斥,还是场蛮好听的热闹。全赖今日店中客少,小杨夫人才有空歇一歇,听清了这句话,心里一动,只觉得这话虽看似平凡,细细琢磨却情意深远,便抬起头来想看一看是哪位公子所言,却只看到桌面上两只对放的碗旁的一小稞银锭。待她追出门去,那两人已走出一段路程。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她远远望去,两位并肩而行的老者,穿着月白与鸦青,慢慢地,慢慢地,走进了灿金色的阳光。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感觉,一种说不出口却满溢于心的感觉,就好像亲眼看见这两个人的一生,相识相知相守,风雨坎坷一同走过,最终白头偕老,一起颤颤巍巍的,相依相伴的,迎着朝阳走去。

  这样的一生,同勾阑里讲的那些故事比起来,也不会逊色半分的。

  

 

 

- 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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