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相知犹按剑

这一生擦肩黄泉与碧落
再会我 忘了我

【蔺靖】江湖路远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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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说,lof没有斜体不能更改字体大小真是一件非常烦人的事情……


18.

十七岁那年,对于萧景琰来说,是非常特殊的一年。

这一年里有两件大事。

年初的时候他正式搬进了自己的府邸,不再同静嫔一起住在芷萝宫中。在梁国皇室,这是仅次于二十岁弱冠礼的大事,梁帝还指了吏部侍郎的嫡女给他做侧妃。只是世事变迁,这个只见过寥寥几面的女子没过两年就病逝了,而他因赤焰案见弃于梁帝,连弱冠礼都办的极简,静嫔虽有心给他再求一位侧妃,奈何萧景琰本人并不热衷此事,便暂时搁置,是以靖王府中至今未有一位女眷。

不过这都是后话,五年前的萧景琰全然不知,只一心一意的沉浸在迁居的兴奋和对未来的期盼中。

他期盼的事情在这一年的九月来临。

九月初三,乃太常所选大吉之日,“贤王”之名初扬的皇长子萧景禹,迎娶当朝鸿儒黎崇的孙女黎瑛为正妃。

粱礼之中,除了自古流传至今的“六礼”之外,尚有前朝留下的共牢合卺之礼。萧景禹生性高洁,不喜雕费奢华,故而奏上请旨,停牢烛,废连鏁,婚礼用度在仪制之内一切从简。即便如此,迎娶的仪仗仍浩浩荡荡地排出了三条街。

迎亲之日,萧景禹骑高头大马在前,准备迎新娘的喜车在后,萧景琰和林殊并几位亲近的宗族子弟于队尾压阵,向黎府行去。

穆霓凰自告奋勇当了喜娘,此时正陪在新妇的闺房里。黎瑛梳新妇发髻,头戴乌韬赤花双文簪,内着白绢衫并紫结缨,外罩一领绛绫袍,下着丹碧杯文罗裙,脚踏绛地纹履。府内所有人俱手忙脚乱,为即将到来的迎亲车队做着准备,唯有她端坐铜镜台前,镇定自若,头上的发簪都不曾有一丝震动。

黎瑛才名远扬,并非寻常闺阁女子,亦常以男子装束伴黎崇左右,故而与诸皇子并宗室子弟都熟识,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故而此时,连一向跳脱的穆家霓凰都紧张的揪着自己的衣角,她却依旧一片风轻云淡,只有低头时才偶尔流露出来一分不平静来。

前院里喧闹声起,有下人一边跑一边喊:“小姐!小姐!迎亲的来了!祁王殿下,殿下到门外了!”

霓凰紧张地打翻了妆台上的粉盒,慌乱的唤:“瑛姐……”

却见黎瑛端坐,垂下眼帘,梨涡浅笑间,显出几分女子的娇憨。素手执起罗扇,她轻启朱唇,那些读书时见过的,美的让人颤抖的诗句,如今一字字俱在眼前了。

俟我于著乎而。

充耳以素乎而,

尚之以琼华乎而。

萧景禹大步流星的走进黎府,与等在门口的黎瑛的父辈们相互见礼,然后向里走去。

俟我于庭乎而。

充耳以青乎而,

尚之以琼莹乎而。

黎崇老先生等在正堂,萧景禹遥遥见了恩师,不顾亲王之尊叩拜而下,对阻拦他的人说:“我执的是弟子见师之礼,多大的礼,黎师都受得的。”

俟我于堂乎而。

充耳以黄乎而,

尚之以琼英乎而。

终于来到新妇闺房前,萧景禹竟也踯躅起来,再三逡巡,终究还是轻叩门扉。新妇挽着母亲的手踏出房门,罗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美目流转,含情脉脉,顾盼生辉。

两人的手,终于紧紧握在一起。

眼见如此,在为长兄感到欣喜之余,亦不免湿了眼眶,萧景琰偷偷的拿袖子擦了擦眼角。

林殊本正忙着给新妇身后的霓凰使眼色,正看见好友偷偷的抹眼泪,便凑过去,悄悄的拿肘捅了捅他,说:“哎景琰,你怎么哭了?一定是羡慕了吧!”

“王兄和瑛姐两情相悦,如今终于修得正果,我是在为他们高兴。”萧景琰把眼泪憋回去,眼角却还是泛着些红。

“还叫什么瑛姐,从今天起该叫王妃嫂嫂了!”林殊笑着纠正他。

他们二人都曾在黎崇老先生门下受教,与黎瑛本就熟识,平日里都当做长姐一般看待,故而唤她作瑛姐。即便今天她就将要嫁入皇室,这称呼一时半会却还是改不过来的。

“话说回来,你今年都出宫建府了,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娶什么样的王妃?”

“这我还真没想过,只要能真心相待,孝敬父皇母妃,就足够了。”萧景琰视线掠过身边的林殊和对面的霓凰,含笑说:“像你和霓凰这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难了,如果能像王兄和瑛姐那样两情相悦,就最好不过的了。”

“好啊,你也会调笑我了!”林殊一拳捶到萧景琰肩上,萧景琰老拳回击,只是顾忌这场合,很快就收敛起来,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边,看着萧景禹一把把黎瑛抱了起来,大步向门外走去。黎瑛伏在男人怀里,脸涨的通红,手上却仍死死抓着团扇。

一贯端方的皇长子今日着实是失了冷静,一众宗室子弟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没影了。林殊一把拉起萧景琰就追了上去,欢声笑语和前院的鞭炮声一起,响彻金陵。

从这日起,贤王才女琴瑟调和共结连理,成为了金陵城中人人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

逾后两年,祁王伙同赤焰军谋逆案发,七万赤焰军血染梅岭,萧景禹被贬为庶人,牢中鸩杀,府中男丁发配,女眷没官。

又三年,宛陵城里,水阳江上。

萧景琰端坐在一条小小的乌篷船里,如同置身于中军大帐,营外五百里敌军列兵十万,而他指点沙盘运筹帷幄,眼神沉稳,手心微汗。

蔺晨蹲踞在他面前,面容柔和眼神真挚,等他的回答。

他如何能给出回答!

见萧景琰绷着身子一动不动,蔺晨叹了口气,说:“我知你一时难以接受,也不敢奢求你立刻回应于我。我本不该如此贸然开口,只是一路同行,你我相交莫逆,你视我为至交好友,我却心有旁骛。这般欺瞒于你,我心中有愧。”

一路欺瞒是真,心中有愧亦是真。蔺晨脸上还是笑着的,只是那笑里掺了几分难言的意味。

“你大可以拒绝我,从此以后是继续做兄弟朋友,又或者是你我割袍断义江湖陌路避我如蛇蝎,都可以,又或者你答应……决定权都在你。”他依旧直视着萧景琰的眼,没有丝毫的动摇或退缩:“但只有一点,景琰,只有一点,你不许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刚才说的话每一句都是真心的,绝非酒后乱语,我对你也是真心的,比这天上的月亮还真。我可以等你的回答,可以等你想明白,但是我要亲耳听到你的答案,好吗?”

这或许是萧景琰人生中遇见过的最难的场面,他不能像行军作战那样筹谋权衡,无从决策。

此时船舱里极静,只能听得到舱外的水流声与风声。风吹的愈来愈大,带的小船开始摇晃,矮几上的酒瓶啪的掉在船板上,轱辘辘滚远了,酒香迅速弥漫开来。

而两个人谁都没有动。

船晃得越来越厉害,夜风呼号如鬼哭狼啸,骤雨将至。蔺晨站起身,酸麻的腿有些支撑不住,身体一晃,撑着船顶站稳了往外探,回头说:“看样子是要下雨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为什么是我?”萧景琰不动,突然问道。

蔺晨被问得有些捉不住头脑:“什么为什么?”

“可是天理伦常……”

“那跟我喜欢你有什么关系?”蔺晨不客气的打断他,萧景琰也没再追问,这本不是他真心想说的话,只是慌乱间措手不及才扔出来,此刻被蔺晨截断话茬,自然接不下去。

蔺晨看看天色,实在耽搁不得,也不顾两人此刻的尴尬气氛,一把拉着萧景琰就往岸上跳,边往迎凤楼跑边喊:“快点!雨马上就来了,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就像几个时辰之前蔺晨拉着他来看河灯会一样,几个时辰之后的现在,蔺晨依旧紧握着萧景琰的手,穿过宛陵城的大街小巷,穿过愈发凶猛的风,穿过细密的雨幕,向着城的另一头奔去。夜雨浇湿了两人的头顶,双肩,寒意从脚底踏过的水洼升起,唯有那双紧紧握住不放的手,依旧温暖如初,坚定如初。

 

被淋成落汤鸡的两人冲进迎凤楼的大堂,满身滴水。蔺晨伸手叫来小二,正要说话,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先出了口。小二颇有眼力见的连忙递上姜汤,俩人每人一大碗,又说楼上备了热水,请客官沐浴更衣去去寒气。

蔺晨捂着鼻子点点头,觉得没什么再需要操心的,忙催着萧景琰回房泡澡,末了还加一句:“我待会配点祛风寒的药放在你门口,你沐浴完记得出来拿!”

所以,当他沐浴更衣毕,拿着装药丸的瓷瓶准备送去的时候,一拉开门就看到头发还湿漉漉的萧景琰,心中的惊吓是多于惊喜的。

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连忙把萧景琰拉进来坐下,塞了药和水看着他服下,又拿了块干净的白布在手上,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直接扔给他,嘴里有些埋怨的说:“堂上有风,你怎么不擦干头发就在外面站着……”

萧景琰手里捧着这条白布,有些呆愣地看着蔺晨。昏黄的烛火中,只有这张带着关切的脸,是分外清晰的。他突然明白,不是蔺晨一直瞒他瞒的有多好,而是他一直没能看清。

奋不顾身的相救,亲手做的药膳,那一句采葛,满箱的荷灯,乃至这样真挚的,热烈的,毫不掩饰的眼神,他怎么就一直不懂呢?

他将唇抿出锋利的弧度,喉结上下耸动了一下,终于开口:“蔺晨……蔺晨。”

叫第一声的时候还有些犹疑,第二声却已下定决心。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接着说:

“我自幼与长兄亲近,可以说是在他的教导下长大的。长嫂和他伉俪情深,我一直都很羡慕他们。”

蔺晨闻言暗忖,这是祁王和祁王妃。都说皇七子与皇长子素来亲厚,果不其然。

“我曾经问过大哥,她和我大嫂是怎么认识的。大哥说,他们是在一场斗诗会上认识的,我大嫂着青布衣冠,扮作男子模样,在诗会上一举拔得头筹,那些落败的士子十分不满。她的诗文无懈可击,但是易容却粗浅的很,被人指着说女流之辈上不了台面,大嫂把头一扬,干净利落的反击了回去,把那些人说的无地自容。大哥是那场诗会的仲裁,他说他在人群中看见大嫂的第一眼,就觉得非常投缘。果然,两人志趣相投,互引为知己,时常一起谈经论道,说古道今。”

说到这里,萧景琰停顿了一下,脸上有一瞬的怀念追思,但很快就被掩藏起来,换上了另外一种……微妙的神情,蔺晨无法描述亦不敢深想,窗外骤雨打在树叶沙沙地响,却盖不住他如雷鸣般的心跳。

“我又问他,是如何确定彼此就是想要共度一生的人。”萧景琰偷偷看了蔺晨一眼,又迅速转开。“他说,当他发现他想和她一直呆在一起,到哪里都好,就算什么都不干也不嫌无聊,会费尽心思只为了给她准备一份别致的礼物,发现她在自己心里占据了一个绝对特殊的位置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他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那天他还说了很多,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在我的印象里,大哥他一向举止端方,洒脱出尘,是最值得我尊敬景仰的人,还从未有哪一刻如当时那样,让我感觉到,他原来也同世间凡俗男子一样,说起喜欢的人,会那般喋喋不休,神采飞扬。”

“那时我不懂。即便后来我又去问了一位朋友,得到了相近的答案,我还是不懂。后来过了很多年,发生了很多事,我依然不懂。情爱于我,是完全陌生的事情。”

他终于抬眼,直视蔺晨,后者站着直直的,似乎还没听明白。于是萧景琰粲然一笑,锋利的眉眼变得柔和动人,他说:“但我是从来不畏惧挑战的。”

蔺晨脑子轰的一声,像是有一道门被炸开了。他紧盯着萧景琰的眼睛,声音里有些颤抖:“所以,景琰,你是说……?”

“现在我想我已经懂一些了。”他坦然的回望,不再有任何的犹疑——他本就是如此坦荡率直之人。

为何会将他赠的香囊视如珍宝不肯离身,为何见他受伤会那般揪心,为何会为他亲手制扇,那些当初做来不觉有异,后来想起却又无法解释的事情,此刻都有了解答。

无非是他亦动了心,却未曾知晓罢了。

“只是有些话,我还需与你说明白。今夜之事并非在我意料之内,情爱之事也从未在我计划之中。虽然机缘巧合让我明白,我对你……不是不喜欢的。”萧景琰耳边微红,喜欢两字说的极轻,却还是被蔺晨捕捉到了,顿时喜笑颜开,想冲到萧景琰面前,却被他抬手制止。萧景琰清了清嗓子,把耳边的热度强压了下去,继续说道:

“但我此时还不能完全静下心来,好好去想一想你我之间……的情况。此前我曾与你说过,我有要事,事关生死,是非上琅琊山不可的。此事现在仍为首要,而我既心有旁骛,便不能全心对你,若是此时轻言,必相辜负。所以……”

“不必多言。”蔺晨终究还是冲过来抱住了萧景琰,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说:“我懂,景琰,我懂。”

萧景琰犹豫了一刻,然后轻轻的,拥了回去。

在这个风狂雨急的夜里,两个人终于静默相依,分享体温。

“我真欢喜,景琰,我真的欢喜……”蔺晨的眼眶湿润了,狂喜的情绪猛烈袭来,让他有些语无伦次。

良久,从他怀中传来一句轻微却坚定的回答。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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