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相知犹按剑

这一生擦肩黄泉与碧落
再会我 忘了我

【蔺靖】江湖路远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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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月上枝头时,萧景琰穿了一身最普通的黑色长衫,压低了罩帽,闪身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的尽头有一户人家,檐瓦斑驳,破旧的木门紧闭着。他凑过去轻轻敲门,三短一长一轻拍,少顷,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穿着暗红色衣服的少年恭敬的引他进去。

院子里荒草丛生,池塘早已干涸。池边有座假山,少年走过去开了暗门,又秉烛在前方带路。行过一段幽深曲折的路后,少年推开了另一扇门,光明从门缝里泄出来,萧景琰往出看,一眼看到一个摆满了各样奇石的博古架。

出得暗门后他立刻四下扫视,心沉了一下。他是认得这个地方的,名字叫做品石轩,收藏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蔺晨前日里才带他来过;他此刻身处的是内室,一般人是不会进来的,可蔺晨似乎对赏石很有几分心得,与老板相见恨晚,被请进来赏玩几件珍贵的藏品,他便也沾了光,进了内室来。

这里看起来与白天是截然不同的,在幽暗烛火的映照下,博古架上那一尊尊怪兽模样的石头便仿若活了过来,在墙壁上投下离奇恐怖的影。萧景琰觉得脊背一寒,对于将要到来的会面有了些悲观的预感。

再悲观又能怎么样呢,萧景琰自嘲了笑了笑,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绕过博古架来接他的人正是前日里见过的老板,带着陌生的恭谨神色,束着手对他笑。“贵客远来至此,多有怠慢。管事正在等您,请随我来。”

萧景琰被引入了后院。后院里有座小小的阁楼,老板走到楼下就不再前行,示意萧景琰一个人上去。木质的楼梯经过了足够多的年月,他踏步上去,吱呀作响。

推开房门,摘下罩帽,正看见安管事持了烛火出迎,见他来连忙行礼。

“殿下。”

萧景琰还了礼,进得室内,两人分宾主坐下。安管事要给他布茶,他将手一摆,“不必如此。我来这,是因为我心中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听朋友说贵阁能够为人解惑,故而深夜叨扰,还请见谅。”

安管事闻言,手下却无半分停顿。“殿下远来是客,又身份尊贵,深夜至此已是屈尊,要是让我家阁主知道在下对您如此怠慢,怕是要责罚于我。”顿了一顿,又说:“今日得见殿下,方知名不虚传。”

“我能有什么名声。”萧景琰坐的笔挺,脊背的形状像一柄出鞘的利剑。他垂首看向案桌,上面摆了一盏茶和一盘茶点。茶是上好的信阳毛尖,佐茶的糕点却是榛子酥,他盯着那盘榛子酥移不开眼,半晌,才抬起头来说:“琅琊阁,才真配得上这句名不虚传。恐怕我想问的问题,贵阁也早已心中有数了吧?”

“殿下,多思无益。”安管事不动如山,依旧温温浅浅的笑着,“有客上门,我们做生意的,自然要什么都为客人想到前面去,做一些小小的调查也是难免的,如有冒犯殿下的地方,还请殿下海涵。”

萧景琰叹出口气道,“罢了。”他抬眼,瞳孔里燃着一点孤火,“贵阁的规矩我已知晓,请安管事开个价吧。”

“其实那日在楼外楼见到殿下,我就想到会有这一天了。冒昧的问一句,我看殿下不像是涉足江湖之人,我琅琊阁的名声想必是由他人传到殿下耳中的。那么,是那天坐在您身侧的那位少侠吗?”

萧景琰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显出几分抗拒,“他是我的朋友,仅此而已,他不知道我的身份,更与我的问题没有半点关系。为什么这么问?”

“殿下莫怪,我这个人啊,就是太有好奇心,什么事情都想追根溯底。这就是为什么我入了琅琊阁,全天下能够满足我这点小小的好奇心的地方,就只有琅琊阁了。

“那你得偿所愿了吗?”

“是,却也不是。”安管事突然收敛笑意,表情变得庄重严肃起来,若此刻有旁人一定会惊呼,因为不笑的安管事五官锋利如刀,和笑起来的他简直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萧景琰没有惊呼,但他心里不详的预感在疯长。

“我入阁至今近三十年,承蒙阁主不弃,坐到了现在的这个位置。这三十年来我看过很多很多事情,问过问题,也给人解过疑惑。来琅琊阁提问的人不计其数,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的,殿下您可知,这是为何?”

萧景琰不语。

“殿下是否以为,是因为琅琊阁故意抬高报价,使得求问的人拿不出足够的酬金?”

“贵阁如何出价,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我想求的答案,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得到。”萧景琰的手臂僵硬的垂在身侧,袍袖掩盖下手指紧紧的蜷缩着。

安管事似乎突然放弃了故弄玄虚说道:“殿下不必忧心琅琊阁会向您索取什么报酬,因为我能给殿下的答案,就是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萧景琰提高声音,猛地站起身来,一双眼瞪大了迫视着安管事,瞳孔里那火烧的愈发猛烈。起身的力度掀翻了茶盘,一口未动的榛子酥连着萧景琰自己的那杯茶尽数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安管事眼疾手快,只拿住了自己的茶盏。

重重喘息两下,萧景琰略收敛了一下心情,沉声追问:“您说没有答案,是什么意思?”

安管事呷了一口茶,眼神里带了几分悲悯。“没有答案,就是没有答案。我在琅琊阁这么多年,见过的无解之问比有解之题多了不知道几倍,这世界上有些事情本就是没有答案的,多思无益。”

他抬起头来,看到年轻皇子的脸色迅速灰败下来,由不可置信,到茫然不知所措,再到深深的绝望,最后定格成面无表情。挺拔的身躯抖了一下,然后失力一般的,重重摔落在座位上。

“抱歉殿下,我爱莫能助。”

萧景琰默然。他力竭一般的向后一靠,抬起手挡住了自己的脸,长长的袖子盖在脸上,漆黑的小空间里,兰草清冷的香气盈满鼻腔。

“夜深了,我让下人给殿下准备间厢房?”

安管事隔了好一会才得到回应。

“不必了。”萧景琰把手放下,脸上是全然没有掩饰好的惶然悲痛,他站起身匆忙的拱手道别转身离去,像是怕稍一迟疑,就会有什么东西从脆弱的伪装下破壳而出。

安管事起身目送他离开。背影深重脚步踉跄,一道从未愈合的伤痕被宣告了并无治愈的可能,但少年皇子的脊背竟依旧是挺立着的,像一把没有了剑鞘的剑。

他走到门口止住了脚步,突然急忙转过身来,眼里那微弱的光像是下一瞬就要熄灭。“你刚才说的答案,是你的答案,还是琅琊阁的答案?”

安管事顿了顿,终究是有些不忍,反问说:“殿下以为呢?我只是个小小的管事,替阁主在外行事而已。”

这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解释,而少年皇子必然从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种,于是那光抖动了两下,终究还是没有熄灭。

 

楼下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安管事转身抬头,冲着天花板说:“少阁主,人已经走了,你可以下来了。”

横梁上传来一阵响动,白影一闪,蔺晨站在了安管事面前,一拍他肩膀说:“谢了啊安叔。”

安管事的脸上又挂上了笑,这笑是真实的温暖的,他看蔺晨的样子,就像每一个叔伯看自己亲近的子侄。“不是我多嘴啊少阁主,那天我在楼外楼的时候,你们关系好像很好?我只是提到了你一句,他就那个回护的样子,看来是真把你当朋友的。”

“景琰他……的确是个好人,我也不希望他受到伤害。他对梅岭一案的态度已经引来很多人不满,若是再深陷进去,只怕前景堪忧。你刚才不该给他留希望的,不过……”蔺晨捏着扇子,无意识的挽着花式,“算了,就这样吧。你没给他答案,他也没付报酬,不算坏了规矩。至于长苏那边,帮我去封信让他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他,就一定会做到。”

“少阁主,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做了决定,我肯定是会帮你的。不过……只是因为梅公子的请求,就在那位身上费这么大的心力,实在是罕见啊。”

“安叔你今天是怎么了?”蔺晨叉着腰提着扇子,不满的点点点,“让你帮我骗景琰是因为我答应了长苏,对景琰好是因为我拿他当朋友,我蔺晨还没有到为了做一场戏就费这么大劲还把自己赔进去的程度上吧?真是。”

他一转身,踩到了散落一地的榛子酥,砸着嘴蹲了下去:“哎呀,这还一口都没动呢,真可惜。哎安叔,你那儿还有没有多余的,我给景琰带点回去,他一直念着这事,晚饭都没吃好。”

安管事在他身后慢悠悠的说:“糕点自然是有的,少阁主您大概忘了,下午是谁叫人送了一大食盒过来,还专门嘱咐说一定要摆上,某人爱吃,对吧?”

蔺晨站起身,若无其事的拍拍手:“有这事?那正好,就叫红袖给我装上带回去吧,不早了,安叔您也早点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转身要走,就听见安管事说:“可是少阁主,您就算带回去估计也吃不上。”看着蔺晨投过来的疑惑眼神,他不慌不忙的继续:“您忘了?前两天我问您,介意不介意平常多点乐子,您说不介意有多少尽管来。”

“是啊,那又如……”前两天安管事来问的时候,蔺晨完全没放在心上,随便的答应了些什么,可现在想起来,立马有了些不太好的猜测,“你是说,难道?”

安管事点头,“金陵城里有人出大价钱买那位殿下的行踪。”

“你这是胡闹!他没带侍卫出门!”蔺晨急了,直接从窗户里翻了出去,翻飞的白色衣裾在月光下沁出透骨的冷意。

与此同时,几街之外。

萧景琰把面容深藏在罩帽下,低头快步走着。穿过面前这条幽暗的小巷,再拐两道弯,就能到达他和蔺晨暂居的客栈。

巷子里没有月光。

自然也没有,剑出鞘的那一瞬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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