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相知犹按剑

这一生擦肩黄泉与碧落
再会我 忘了我

【蔺靖】江湖路远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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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马嘶嘶,旌旗猎猎。

萧景琰送走大军的那一天,天气不算很好。阴沉沉的天幕下,不曾停歇的风从城南吹到城北,他身着朱袍立于金陵城墙之上,袖纳天下袍卷风雨,却囿于原地,半步动弹不得。

战场曾是他的第二故乡,远比金陵城内宫墙中更为亲切熟悉,只是如今非但不能回去,还要眼睁睁的送走一个个自己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萧景睿,言豫津,霓凰,穆青,还有他从小便同去同归的挚友林殊,以及千万大梁的好儿郎,这一去,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回来。

还有……蔺晨。

他终究还是没能阻止蔺晨的脚步。事实上自那夜东宫别后,这是萧景琰第一次见到蔺晨,隔着人海茫茫,他自城楼远望,一眼就认出了蔺晨的背影。靖王善骑射,视力极好,他看到那向来只担清风明月的双肩加了轻甲,只掌风花雪月的双手握了长枪,依稀还能分辨得出甲胄之下那掺了天蚕丝的织锦白衣,一贯披散身后的长发被头盔尽数拢住,于是那山水之间轻薄恣意的名士风流便化作了兵戎相见的杀伐气息,随着大军一起渐行渐远,枉他纵目远视,也终究茫茫不可见。

又或许,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凭空臆测。

那人终究没有回头,萧景琰也终究没能确认。天边的最后一阵烟尘也消失之后,他转身疾步而下,袍浪翻滚,纵马往宫中而去。

 

这一日又忙至深夜。

纵使大军已经离京各自奔赴战场,太子案头却永远有处理不完的事情。沈追和李林人于承乾殿中待了整日,将一应粮草补给军备物资事项尽数呈报,太子又细细的查问了各种细节,力求万无一失。大梁此前多年,朝政混乱,贪墨之风猖獗,导致官员私库丰盈然国库空虚的局面,即使近两年朝局形式激变,蔡荃、沈追等直臣被启用,但毕竟积重难返,削藩的旨意又下达不久,大梁如今四面迎敌,坐困围城,国库实在是勉力难支。宫中静贵妃早已带头削减各宫例银,可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太子已经连续几日愁眉不展,这局势着实令人忧心。

“臣妾见过殿下。”萧景琰回到东宫时已近子时,没曾想太子妃柳氏却依旧掌灯相候,此时正双手托了一碗百合莲子羹,笑意盈盈的说:“臣妾知道殿下近日辛苦,特意向母妃学了这道羹汤,夜里寒,暖暖身子也好。”

晶莹的汤汁中,细瘦的百合花瓣和饱满的莲子浮浮沉沉,一碗白玉色泽中间或点缀着翠色,盛在底绘青花的瓷碗中,捧在掌心泛着微微的暖意。萧景琰一时看的出了神,彼时年幼尚未出宫建府时,母妃常会给他做这一例羹,那芳香清苦的气息,这么多年了,一直停留在他的舌尖。

太子妃见状,轻声唤了一声殿下,萧景琰这才回过神来,拿起汤匙舀了一匙,入口却发觉,除了满口的清甜味道,那莲子独有的苦涩竟是半分也无。他这才想起,幼时他怕苦,母妃每次做这羹都会把莲子的芯剃的干干净净,柳氏自然也是如此。一时间他不由得觉得有些过于甜腻,却还是一匙又一匙,喝的涓滴不剩。

喝过羹后,他柔声劝太子妃先去内殿休息,柳氏欣喜的捧了碗退下,萧景琰看着她的背影,素色衣裙外罩着水蓝色的外衫,思绪却飘的绵远了。

——既无莲芯苦,那么他舌尖久久萦绕不散的清苦气息,又是从何而来呢?

 

夜深人静,萧景琰掌了灯,只身独影立于侧殿之中。或许久别重逢最易牵起旧日思绪,自那日与蔺晨在此处重逢后,前尘往事便如同纸上渐渐晕开的墨痕,在不经意间沾染了他襟袖。

接天莲叶之中,那人登萍渡水,辗转腾挪间黑色的发流转出风的弧度,落在雪白的外衫上,便恰似一幅信笔而落灵气充盈的泼墨之作,顿挫折转,自成一笔风流。待到蔺晨摆够了姿势,心满意足的落在萧景琰面前时,手中正拿着一支新摘的莲蓬,递到他鼻子底下,却还装出十足的舍不得:“喏,送你了。不许再生气了,你这漂亮的美人坯子,可别老皱着眉头。”

萧景琰早已不记得当时自己生气的缘由,又或是蔺晨为何摘莲蓬赔罪。他只记得那一支莲蓬生的极好,绝无漏籽,颗颗粒大饱满,翠绿的外衣下包裹着白玉般的莲子,让人一看垂涎。回程途中,蔺晨一直试图从萧景琰那里偷颗莲子尝尝,却总是无法得手,最后还是景琰看他一副可怜的样子,没忍住给了他两颗。那时的萧景琰心思单纯,很多事都不曾挂心,蔺晨虽早早游历江湖,仍脱不了少年心性,吃了那两颗之后连呼不过瘾,拉着景琰再三讨要,景琰却再也没给。

最后这些莲子尽数煮作了羹汤,蔺晨负责看火候,萧景琰负责清洗剥皮,他自小在宫中,怎么会弄过这些,笨手笨脚的折腾了许久,才勉强学会在剥皮时控制力度,不把莲子捏碎,最后还是蔺晨看不过去,帮他剥了一半。最终这一碗羹端上来时他迫不及待的就盛了一碗,满心期待这羹汤如母妃所做一般甜美,却不防被莲芯的苦味刺激得咳嗽不止,一张还远不似如今这般棱角分明的脸皱成一团,一旁的蔺晨突然爆发出大笑,指着他说——

说了些什么呢?

说他竟然果真不懂莲子心中苦?

萧景琰只记得自己怒气冲冲的向蔺晨扑了过去,除此之外的诸般回忆,却都如晕散开的墨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但那未去芯莲子的清苦,却久久的留在了心间。

直至如今,往事难追。

 

萧景琰提起茶壶,里面满满的都是白水。东宫上下无不知晓当朝太子的习惯,与黄金等价的茶酒自是备齐待客尝,但这白水,却是各殿中日常必备的。他把玩着手里的茶具,连壶带杯俱是一色的青玉,雕的江河万里云卷云舒,是整块玉料掏出来的一组杯盏。这自然与上次来的不同,之前那套早已被他扫落地上摔得粉碎,想到这他突然干脆的把杯子扔到一旁,直接对着茶壶壶嘴牛饮起来。

既是水牛,牛饮白水何妨?一口冷水顺着喉管,唤醒了肺腑心肝,再饮时突然觉得寡淡,萧景琰没想惊动宫人,只自己在这长信殿偏殿中四处摸索,还真让他找到一樽白玉酒瓶,其中酒液色泽清澈,甘醇动人,是皇帝御赐的七里香。这酒萧景琰没喝过,也不记得什么时候领过赏却又把它放在偏殿中,想来是献王昔日在东宫时遗留下的,今日却叫他萧景琰捡了便宜。想到这里,他索性拔了瓶塞,就着幽暗烛火下自己的晦暗的影子,一口一口的呷了起来。

茫茫边关与将士们一起饮的酒,辛辣粗粝,就像战场上刮的烈烈的风,一口下去就从喉咙烧到胃,最是酣畅淋漓痛快不过;而这七里香入口绵软,馥郁甘醇,一如金陵城中歌舞不歇的轻浮柔媚,看起来单纯无害,后劲却足。萧景琰原本就品不出茶酒的分别,对他来说微带甜味的七里香失于寡淡,却聊胜于无,蜡烛还没燃过一半,瓶中的酒便已见了底。

晚间的寒风裹挟着丝丝水汽,从窗棱中悄然钻了进来,细密的雨点敲打着房檐,汇聚到台阶下簌簌的流着,酒酣耳热之间,听起来似是溪流的声音。萧景琰直直的盯着晃动的烛火,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握着一卷书册,就着昏暗灯烛,念一句诗给他听。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萧景琰和蔺晨初次相遇至今,恰好有十年之久。

那样的夜里,同样有斜风细雨,暖黄色的灯光之下,映出成双成对的影。或许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以为,这会是永久。

 

赤焰案后的第三年年初,祁王谋逆之乱带来的风波早已平定,朝中上下无人再敢提及。可梁帝心中从未释怀,对始终坚信他们是无辜蒙冤的七皇子更是不满,将他放逐在外不理不问,连年节里都不让他回京。萧景琰骤失兄长挚友本就震惊悲伤,还未明晰其中缘由便被放逐,于各地军中辗转,手中职权被夺,除了几个亲卫之外竟再无可信可依之人,天地茫茫只身独影,自幼习武身强体健的他也禁受不住,病倒了。

病去如抽丝,萧景琰缠绵病榻几月,大夫只说外感风寒不算大事,但思虑过重,郁结伤身。宫里静嫔急的不行,好容易求得梁帝下旨许他暂时卸下军职安心休养,旨意里却又说回京路远不利养病,着当地军医好生看护。静嫔无法,只得时时托人辗转送来一些东西,有她亲手制的安神香囊,满载思念关切的书信,还有滋补身体的药品;可他的父皇,除了这道谕旨,再无半点关心。身边亲卫私下里一直为他鸣不平,连一贯严谨的列战英也曾在送药时不忿的说“陛下这般对待殿下,实在是不公”,萧景琰起初虽然失望,却还抱有一丝希望,觉得父皇虽然不喜自己,到底还是血亲骨肉,可到后来,心便渐渐冷了。

等到他大病初愈,已是春末夏初。

病中几月,静嫔唯恐他寂寞,常在书信中写一些她入宫前游历天下的所见所闻,那是他在过往岁月里于宫墙内兵营中从未见识过的风物。静嫔说,山河可舒心胸,劝他闲来无事时寻访名山大川,在山水之间纾解他的不能释怀。心灰意冷的他一时起了少年心性,说要去一览天下美景——他原本也该是年少轻纵的性子,只是在军中不免收敛,赤炎一案后更是变得沉默寡言,有此转变亲卫们自是高兴,却没曾想萧景琰趁他们一不留神,一人一马,悄悄的溜走了。

 

“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也。夫其峻极之状,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尽人神之壮丽矣。”

离开军营后,萧景琰一路南下,径直向章安而去。他一路不曾试图掩盖行迹,列战英等人很快便找到了他,却不敢凑近,只能远远地缀着。他只装作不知,心下想着既然这次出来就是个随性之行,也就不需诸多亲卫在一旁碍手碍脚。可说是随性,他毕竟自幼承教于祁王林帅,又经战场磨练些许年,那些江南水乡吴侬软语的秀美在他看来总是太过闺阁气息,唯有山川之险丽壮美才让他心向往之。

天台山,正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自宁海出西门,过梁隍山行十五里,遇歧路西行,便是天台山。山脚上行十里,到了松门岭,山路险峻道路湿滑,马匹再难前进,萧景琰便翻身下马,松了缰绳。这马是军中良驹,颇有灵性,见主人如此,嘶鸣两声后,便回身向来路跑去。

前日夜里下了雨,最是泥泞难走,萧景琰今日特意穿了一身黑色衣袍,好叫袍脚泥水不甚显眼。山路崎岖迂回,艰险处非得手足并用攀援而上,偶一不慎就会摔落而下,实在是劳神费力,偏偏萧景琰满心跃跃欲试不肯认输,仗着自幼习武手脚灵活,迎险而上。而此时正雨后新霁,山色葱茏,细闻又有泉声清脆,与之为伴,竟也不觉攀历之苦。不知不觉间,几个时辰过去了,萧景琰已自山间密林脱身而出,将至峰顶,暂时驻足回望,一时间不由得为眼前所见目眩神迷。

适逢四月,山鹃花时。萧景琰极目下望,漫山遍野俱是粉白朱紫,花大如碗,灿若云霞;可细看其枝干,竟苍遒老劲,不似花枝,此前从未见过,不由得喃喃自语道:“苍干如松柏,花姿若牡丹,这天下之大,果然奇花异草,无所不有。只是不知,这等殊丽颜色,怎样的名字才配得起。”

身后传来簌簌响动。萧景琰以为有人暗藏,连忙转身查看,四下望去,却只见草木掩映,没有半分人影。“多半是听错了罢。山路泥泞,我一路行来未见旁人踪迹,山间又禽鸟众多,有些声响也是理所应当。”萧景琰自语,又想起自己一路行来并未表露身份,又怎会引得人跟随潜藏?于是便深以为然,回身继续研究那花。

又是一阵轻笑。

“谁?”萧景琰又转身,所见一如方才,便朗声问道,“在下一路攀援至此,流连忘返,不知哪位朋友在此,若有搅扰,可否出来见上一见,让在下当面赔礼?”

山风吹过,草叶摩挲,簌簌的声响中,突然蹦出一只鸽子来。这鸽子通体雪白羽毛光滑,只有尾羽处有两点黑斑,胖嘟嘟的显得格外精神,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和萧景琰对视了一会,咕咕叫了两声,突然展开翅膀呼啦啦飞走了。

“难道真是我多心?”萧景琰嘀咕着又转回头。

这有云彩锦绣之色的山花与他在宫中看到的全然不同,枝干高大,花朵团簇而生,比起御花园里栽种的那些,多了几分大气和雍容;而高山之上风冷雨寒,这花却依然开的如此明媚动人,便又多了些许清灵出世。萧景琰很是喜欢,伸手将一朵花捧在掌心,低头轻嗅,带着清寒气息的芳香便袅袅的传进他的鼻腔。

长身玉立的俊美公子微微低头,一身黑衣衬的肤色如玉,纤瘦指掌上托着一朵胭脂般娇嫩的花盏,背景是苍翠山林渺远云雾,这便是此刻落入蔺晨眼中的景色。

“花美,人更美。小五,你说是不是?”蔺晨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玄色背影,悄声说道,身边的鸽子抖了抖羽毛,尾巴上的黑点一晃一晃。

萧景琰一时为这璀璨美景着了迷,千朵万朵不知名的花盏一齐盛放,姹紫嫣红各有不同。此时掌中的这朵粉嫩欲滴,更远处一支色如凝脂的白色花朵更是清幽动人,他便轻轻松开手,展臂向那白色够去,不知不觉间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而前夜雨水浇的土质松软,一个站立不稳,便失足坠下!

电光火石间,萧景琰并不畏惧,手往边上一伸便抓住了花枝,想接力纵身飞起,却不曾想这之下是直直的峭壁,花枝从山壁上斜斜伸出,暂且阻他下坠之势已是极限,再想用力怕是立刻折断,而他久病方愈,身体本就不似病前强壮,一路山行又颇费体力,此时竟只能僵持原地,进退两难。

正在他心急之时,崖顶传来一个声音:

“我说这位公子,这红踯躅虽是性高貌美,却也不必为它投身做了花肥吧。”

 

 

注:

本篇中有关天台山的描写,参考自《徐霞客游记》和孙绰的《登天台山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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