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相知犹按剑

这一生擦肩黄泉与碧落
再会我 忘了我

【蔺靖】江湖路远 01

【蔺靖】江湖路远

1.

 

名闻天下诗酒风流的琅琊阁少阁主,和战功彪炳戎马倥偬的大梁当朝监国太子殿下,第一次相见,是在东宫。

彼时已是深夜,青石砌成的路面有些微微泛湿,路旁伸展出的草叶上已然凝结了露珠。素白色云锦做底绣着飞霞流云纹的衣角轻拂而过,沾染上了夜间寒露,那一贯轻扬的弧度便有了些微的凝滞。

蔺晨此刻的的确确在一步步走近那座夜幕中仍灯火通明的宫殿。长发从中绑起一束又散落肩头,拿着柄折扇在手,不打开,只合着握在手里摩挲,眉眼间是一等一的轻佻恣意,步履间是十成十的风流不羁,一人一扇一白衣,和着远处悠悠传来的打更声踱步前行。

更深露重晚来人。

长信殿中烛影摇摇,萧景琰正与几位官员将军商定出兵细节,何方该用谁为主将,带多少兵马,粮草补给的线路安排,一桩桩一件件,从午后议事到三更,连挺括舒展的太子朱袍,墨渍都晕染覆上了皱褶。

户部尚书沈追正在汇报今日收获,他从几位军侯的马场里征用了不少的战马,又弄来了不少甲胄,正可供给新征军队。萧景琰紧蹙了一天的眉头终于有些舒展,很是满意的对沈追点了点头。沈追见了,连忙躬身行礼,把欣慰的笑意埋下——有了这位殿下,何愁四境不安,大梁不兴?

可还没等他开口劝说太子夜深寒重早作休息,殿外戍守的士兵便进来,说有一位白衣公子求见太子,于是眼见着太子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面上也带上了抹不去的疲累之色。

“今日议事就到此为止吧,诸卿早作安歇。”萧景琰挥挥手遣散群臣,便抬步向偏殿走去,朱红色的长袍下摆迤逦在后,在一室暖黄色的烛光里渐行渐远。沈追等人深伏下身拜送,等到太子的身影消失后才站起身来,沈追向身侧的兵部尚书一拱手,“想必北境主帅人选将定,这之后就劳烦大人了。”“可是蒙……”

身后沈追的这句论断,兵部尚书的作答,萧景琰全然不知。偏殿的灯烛比正殿要暗许多,在这深夜里便莫名搅扰出一种幽昧难言的心思。他疾行阔步而入,举止间带了隐隐的风声,烛光便更加影影绰绰,笼罩住他刚毅的面容。带路的侍臣深弯着腰退去,偏殿的门被缓缓关上,发出嘎吱一声,将门外莫测的风尽数束缚斩断,一室烛火在不安的跳动后重归沉寂。

四下寂寂。

长身玉立斜倚窗畔的蔺晨正拢着手看窗外的月亮,羊脂玉一般清冷的光辉斜射过雕花的窗棱,花团锦簇的喧闹纹路似乎也多了一分静雅;映照在蔺晨身周,像是云海间翻涌着幽离缠绵的雾气,一恍惚间只让人觉得,这位年少成名纵马江湖的浪荡公子缄默不语的时候,眉目间的清冷落寞,竟有几分飘飘若仙不染凡尘的抽离之感。

但随着门开阖的声响,蔺晨转身,向前踏了一步。随着这一步踏出,他周身气息陡然生变,剑眉朗目间生生流转出三分爱慕七分欢喜,像是这一步踏出的不是方寸内盈盈的月光,是江山万里川流浩阔,是万丈摘星塔顶纵身一跃,是遥迢难归村旁渡口,落落红尘之中,寻得那根鸳盟前定的红线。

可江湖中谁人不知,琅琊阁少阁主许过的鸳盟系过的红线,只怕比月老殿中还要多上三分。

“见过先生。”萧景琰略一拱手,“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世人常言,大梁太子殿下丰神俊朗,面若冠玉,是一等一的俊美公子。我心中却常是疑惑的,殿下为靖王时常年出征在外,沙场征伐,并未听闻有覆狰狞面具的癖好,没想到今日一见,竟不欺我,这一趟来的值,来的值啊!”蔺晨径自捏着乌木扇骨展眉大笑,抬起的袖子舒展开成飞逝的云影。

萧景琰对面前之人的放肆无礼置若罔闻,只是抬眼对蔺晨细细审视一番,从头到脚分毫不落。眼神落在他掌间捏的那柄折扇上时紧了一紧,停顿了一下后便又继续,如此再三确认,才开口问道:“小殊说的那位大夫,是你?”

“是啊,我便是长苏说的那个蒙古大夫。怎么,不像啊?”蔺晨大咧咧的一甩手,扇子展开到一半却突然停住了,他若无其事的把扇面重新合拢,可只这一下便足以看清,那乌木扇骨内洒金的纸,和那直欲破纸而出的疏狂笔锋。

萧景琰只匆匆扫了一眼,便急迫的问道:“那便请问先生,小殊的身体如何?北境战场远在千里之外,来去奔波,战场上刀剑无眼,小殊真能撑的住吗?”

“当然,长苏在我琅琊阁待了那么久,他的身体我是最清楚的了。哎我说太子殿下,你还站着干什么,你议事议了一天不累,我可累的慌,治病是最累人的了。来,坐下说。”说话间蔺晨已经溜达到软垫旁,歪歪斜斜的坐了下去,一腿盘着一腿立起,手肘拄在膝盖上,手掌握成拳撑着脸侧,做出十足的倦惫姿态,另一只手招呼萧景琰过来。

景琰依旧没说什么,端端正正的在蔺晨对面跪坐下来,从旁边的茶盘里拿过茶壶和两个茶碗,一边倒水一边说:“这偏殿素日里没什么人来,我手下又多是粗人,无鲜茶美酒相奉,只有一壶白水,请先生莫怪。”

青瓷茶碗斟满白水后被端到了蔺晨面前,萧景琰如样给自己也斟上一杯,举杯示意后一饮而尽,继续追问:“小殊他……”

“这么多年了,你这爱喝白水的习惯,还是一点都没变。”蔺晨突然出声打断他,声音轻薄的像窗外的月光。他握着杯子没有动作,瓷碗是凉的,白水也是凉的,拿在指尖,沁出些微的寒意,从手指攀沿而上。“夜深露重,还望殿下多加注意。”

“就算是寒冬腊月,我府中也是不燃火盆的。先生医者仁心,多谢。”萧景琰面色不改,端端正正的合手行了一礼。

“医者仁心?”蔺晨低垂眼帘,斜眼看了端着礼节的太子殿下一眼,抬手饮尽了杯中白水,那沁凉之意便顺着喉管一路而下,奔流进周身血液里。“蔺某可不敢当殿下这一句称赞,某不过天性爱慕那些美好的东西,若是殿下这般美……人物,对自己不甚爱惜,我又视而不见,最后添了病容,辗转床榻,在下岂不是要心痛至死了。”蔺晨言笑晏晏,翻过空荡荡的杯底给太子看,然后随后放在桌上,发出哆的一声。

萧景琰再次提壶,蔺晨却连忙捂住了自己的杯子,他便转而添进了自己的杯中,一边说:“先生几次三番戏弄于我,景琰又自知不是姿容出众之人,敢问先生,这是何意?”说至最后,他抬头直视蔺晨,目光坦荡坚定,声调间颇有几分冷厉。

蔺晨偏着头半眯着眼,笑盈盈的拿折扇的头部指着当朝太子,也不管这举动是有多么逾矩,反正他向来不爱循规蹈矩。“长苏说的果真没错,你还真就是个不转弯的死脑筋,又倔又犟的水牛!”

“我是如何,先生还需听小殊告知?”太子冷笑一下,“‘一卷风云琅琊榜,囊尽天下奇英才’,先生为琅琊榜执笔之人,我萧景琰是何种人,恐怕先生一早就知晓了吧?”

“殿下威仪日盛,蔺某不敢。”蔺晨依旧八风不动笑意不减,只把话锋一转:“哦对了,长苏说,殿下需要我一个保证,保证他的身体能够负担得起。这就是我今天的来意,我来给殿下这个保证。”

见蔺晨说到关键处,萧景琰也没空计较别的,身体微微前倾说:“先生此言当真?小殊是赤焰军少帅,对北境对大渝都甚为熟悉,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可毕竟他现今体弱多病,我与他多年挚友,实在是放心不下。”

“殿下不必担心。”蔺晨坐直了身子,声音清冷了下来,再无半点方才的轻佻之意,“长苏也是我的朋友。此去北境,我自有方法护他周全。”

“先生的意思是……?”萧景琰心中有些猜想,他竭力按压下去,只是直直盯着蔺晨。蔺晨看着他的眼睛说:“蔺晨不才,尚有武艺在身,尚有青锋在手,白日里我已在征兵处登了姓名,此去挣些军功换个军职,投到长苏麾下做亲兵,也好就近照顾他。这便是我给殿下的保证。”

啪。萧景琰猛然按上案几,身体又挺高了一些。他挺的笔直的腰脊有些摇晃,朱红色的袖摆垂落在案几旁,露出手来。那双手本该是修长如玉,此时却青筋凸起。他厉声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蔺晨此时已换了姿势端坐在前,后背挺的笔直,一手还闲闲把玩着那柄折扇,一手却按在腰间,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寒意逼人。萧景琰知道他这个样子,那是蔺晨从不轻易示于人前一面,收敛了一切懒散恣意的表象,下定决心,坚不可摧的样子。

“为什么?”萧景琰只觉气血上涌,今夜见到此人之后一直压抑着的诸多情感一齐冲上心头,他此时已站起了身,衣袍一振,衣角绣的金色云龙纹路上下翻飞,错眼间似乎就要破衣而出冲天而起,而他不管不顾:“我问你为什么!”

蔺晨并不抬眼看他,目光平平,正在太子腰间佩玉处。“我昔日与长苏有约,陪他至最后一日,不管他失不失信,我都不能食言。”

“所以你就甘心情愿,陪他去刀山血海?”萧景琰一怒拂袖,将案几扫到地上,连同上面摆放着的紫砂壶青瓷碗统统扫落在地,杯盏尽碎,冷水溅起,有几滴泼到了朱袍下摆,晕出深沉的颜色。“你蔺晨的手,握的是生花妙笔,是茶酒箫笛,是山水间恣意张狂的一柄剑,是红尘中清越悠扬的一张琴。三尺青锋,一身坦荡,绝不沾染朝局时事的血。敢问蔺少阁主,这些话你都忘了吗?”

“太子殿下倒真是好记性。那么久远的事情,蔺某也快要记不起来了。”蔺晨站起身,双手紧紧交握,拢在袍袖中,指尖还紧紧握着那一柄乌木折扇。“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今日话已带到,殿下不必再为北境主帅忧心。夜深了,请殿下安歇吧。”说完,抬脚就要向殿外行去。

萧景琰怒极大喊:“蔺晨!”他上前两步要去抓蔺晨的肩,蔺晨一个滑步错身躲开,依旧是背对的姿势,一边缓步前行,一边轻飘飘的问:“殿下还有何事?”

“你和梅长苏的约定不能食言,那么我呢?”萧景琰只觉得喉咙生涩,前尘往事俱在眼前迤逦铺开,年少相逢相知相陌路,隔着十年光阴浩荡江山,逼得他红了眼眶。“那么我呢?与我的约定,你就可以当做肩头落雪,拂一拂就干净了吗?”

蔺晨暂时停住了脚步,叹了口气。他不必回过头去,也知道萧景琰此刻会是怎样一种执拗的神情。皇七子萧景琰从来就是这个脾气,十年前赤焰和祁王之冤是他耿耿在心的不能释怀,而十年后的如今……“殿下错了。殿下可知,蔺某也是大梁子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今我大梁边境有难,正是我等血性男儿报国之时。虽说蔺某生性散漫,琅琊阁也不涉朝局,但国难当头,蔺某又岂敢以一己私好冒昧行事?”

“更何况,”蔺晨微微侧身,使得烛影昏暗下那个朱红错金的身影落入眼底。十年时光疏忽而过,当初那个衣衫单薄眉目清秀的翩翩少年郎早已成长为雍容威仪的东宫太子,却还能清清楚楚的看见旧日的影子。他最终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更何况,当年离别断约食言,今夜相见对面不识的人,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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